翟无有隶属于一个神秘的门派。
门派组织严密,弟子遍布七国,其中出将入相的有,德高望重的更不在少数。他们纪律严明,主张平等兼爱,反对侵略他人的行为,推崇节约,重视天道和自然的规律,深受百家的敬重。
当世之人,以墨家称之。
翟无有便是被墨家安排在安邑负责调停各路纷争的头面人物,他与秦郁的交情说起来其实很简单——他的剑,从设计到保修,这么些年全是由秦郁在负责
当然,这不单单是个人的剑,而是整个门派在安邑的弟子用统一的佩剑。门派要求用铁剑,而铁剑是只能单锻的,目前放眼中原,连雀门都做不到形制精准。
秦郁做到了。
故而,秦郁从安邑奔垣郡时,翟无有就与秦郁约定,若他日再次逃亡,可以以三根黑绳系在飞行物上为信号求救,门派暗桩看见,便会沿途在暗中保护他们。
此刻,匪帮看守着寨门,众位坊监围在屋内陪秦郁和翟无有二人喝凉水叙旧。
“阿狐哥哥,亚父怎么还会锻剑?”人群之后,秦亚拉着石狐子,悄悄问道。
“采苹姐,先生怎么……”石狐子也是刚知道,秦郁不仅会合金,还会打铁。
更甚的是,当石狐子仔细观察那把无锋剑,发现,剑柄镂空兽口内叼着一个铁环,环身浑然一体,完全看不出衔接缝隙,就好像铜器失蜡[1]而成,可若失蜡,环又怎么套进牙口中呢?这种工艺,看似容易,实则诡谲莫测,非鬼神不可为。
采苹的却在暗中拧了两个后生一下,说道:“铜剑为礼器,铁剑为凶器,当初先生承诺过翟无有,此生都不为国邦府库批量锻造铁剑,你们不懂事,别瞎问。”
石狐子道:“好吧。”
翟无有和秦郁聊起了匪帮。
匪帮新来景山,翟无有与他们并没有交情,故而,他耽误了好些日子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垣郡拾县张公乡的人,巧是近日,安邑郡收到两张通缉令,一是石狐子的,二是宁婴,斟酌之后,翟无有承诺为安邑郡守招安这匪帮,换取秦郁师门的一条通往汾郡的坦途。之后,他亲自拜访张公乡附近的里正,果然找到匪头子的家眷,他动之以情,取用了里正的印章作为劝谏匪头子的筹码,如此,待万事俱备,他才带队赶至景山,坐在这里,告诉秦郁,他们从此可以朝西走大道。
一枚金牒被翟无有放在案头,一声轻响,便替代了他近一个月的奔波劳碌。
秦郁说着笑着,拾起那枚可以让他们免受刁难的金牒,说道:“你可有所求?”
“天道兼爱,秦郁,无辜的血已经流得太多,我不为功与名,但想问你一句真心话。”翟无有看着秦郁,说道,“汾郡战乱,你去那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秦郁回过头,道:“甘棠,收拾一下,带大家先去休息,我们明天早上出发。”
众人退下。
石狐子领着秦亚往外面去,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关门时,他拖延了一下。
那番对话,便伴着光线从门缝里流出,如乱世的最后一记钟音灌入他的耳朵。
秦郁回翟无有道:“无有兄,十二年,我已熟记中原冶铸之工艺,洛邑虽是我的家,但若留下,既无法劝雀门回心,也无法让弟子施展胸中抱负,我不甘心。”
翟无有道:“你要去何处?”
秦郁道:“秦国。”
云淡风轻的两个字,似是凝着他全部气力,说完,秦郁端起碗,喝了一口水。
翟无有欠身行礼。
“秦郁,蛰伏十二年,终于等到这一个机会,作为友人,我为你高兴,然而,作为本门弟子,我希望你即使去了秦国,也遵守约定,不要为邦府批量锻造铁剑。”
秦郁笑道:“能用普制铁剑的,当今天下只有魏国武卒,秦国,没几座铁矿。”
翟无有道:“你莫要寻开心。”
“好。”秦郁顿了顿,道,“无有兄,上古之剑无锋无刃,不为侵略,而桃氏研习世间至刚与至韧,也并非为杀伐,而是工匠精神所在,为天理早日被人知晓。人各有志,尹昭从政,他想做自己痛恨的人,而我从工,想做自己喜欢的人。”
听完这句,石狐子双手扶在门上,浑身一阵颤栗。如果秦郁要去秦国,那么自己见阿葁的日子也就越来越近,他怕,怕自己不够强。他看见,秦郁和翟无有立下了君子之约后,竟是猜到自己在门后偷窥似的,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
石狐子关上门,转身走了。
天未亮的时候,山间雾气迷蒙,翟无有等十八人带着匪帮离开了景山寨子。
秦郁对众人道,这次大家之所以能及时获救,离不开石狐子的竹飞子,石狐子有功,功抵过,他觉得可以了,并且之后,谁都不应再拿石狐子持械伤人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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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一行人抵达上容。
上容郡的城门口搭建着一道长棚,人满为患,嚷叫的都是河西口音,很拥堵。
宁婴获悉来接,被他们的样子吓傻了,他看见采苹怀里的季,又满目氤氲。
秦郁笑出一脸老泪,千难万难,总算离开了雀门势力范围,可以吃顿好的了。
宁婴在上容郡的生意风生水起,加上楚人方琼本也就是做壶的,可谓强强联合,首批就做出了惊艳中原的蟠龙纹。郡守感激他们挽救了上容壶器的名声,他们便进一步压低价格,挤兑走了原来的几家,然后再提价,当月之内收回成本。
本身能买得起他们的铜壶的都是豪强,宁婴不是姒妤,他心狠,下得了手。
当日,郡里为秦郁等人杀了羊,官吏把送羊肉到馆驿,大家都吃得非常开心。
大院热气腾腾的,五色彩绸从秋收祭祀场地收下来挂在这里,迎着秋风飘飞。
宁婴搬来七弦琴,为采苹和季表演了一个节目,他弹唱诗经,引得喝彩不绝。“于以采苹?南涧之滨……”曲子旋律婉转,季在襁褓中听着,发出了第一声笑。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
夜里,宁婴与采苹完婚。
屋里,屋外,全是彩绘的壶壶。
谁都没有问禺强去了哪里。
秦郁问当地官吏,汾郡如今情形怎么样,得知,就在三日前,秦军三部已经攻过长城[2],占领河西军事重镇少梁,与魏国的河东诸镇隔着一条黄河相望。
官吏敬了秦郁一条羊腿,道:“唉,那附近郡县在紧急徵兵,有不少逃役的农户,携家带口,背井离乡,全都往上容这东边挤,也就只有你们,逆流而行。”
秦郁苦笑,道:“东边难道就太平么,垣郡的诸君,还在想着怎么抢黑金矿。”
秦郁决定,派人先骑马去给姒妤送信,待修整一段时间之后,继续向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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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一场大雪冰封了所有的河流。
垣郡也不能幸免。
远望,天地白茫茫。
“郡守大人,您的手!”
门楼,申俞把手放冰垛上,紧抠着冰层。消息本应昨日抵达,却因大雪缘故延迟,等待时,他一点都没觉掌心刺痛,若非小吏提醒,他险些就要失去这只手。
自从秦郁离开,整个郡衙都被荆如风和祝氏兄弟盯得死死的,毫无喘息机会。所幸,黍米抗冻,而垣郡地处河东南部,田地不会冰封太久,他还不必担忧饥荒。
此刻,一队正红的旗帜从雪原赶来。
“王令!”
“王训!”
消息到了,终于到了。
申俞深吸一口气。
王上之令,有八百余个字,禁西门氏封邑铸造句芒布币,一并禁其强买垣郡农具、冶具、金产等生产工具的行为。出人意料的是,王上之训,只是一把短剑。
宁波。
外人不知,宁波名剑,早先已被雀门私下献给了魏王,魏王却听司空府的说,偏偏是上卿西门忱也收藏此剑,且难分真假,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想要,何不开口?寡人不要了,寡人送你便是!”遂,下达训诫公文,叫西门忱好生反省。
半月之内,司空府发动猛烈的攻击,把西门忱铸造伪劣货币,侵吞王室财产的罪行一一昭示天下,他们咬得西门遍体鳞伤,一口气,剥了西门封邑铸币之权。
尹昭咬烂了西门的屁股。
“王上英明!”
申俞跪伏在王令前,紫红的手背微微发颤,此刻,他不冷,他浑身热血沸腾。
虽然不是通行全国的“命”,只是管制地方的“令”,但,有此“令”,便是开创了先例,足以警醒魏国大大小小的封邑主,不要再吸食国家与百姓的骨髓。
申俞抬起头,看到的不再是冰冷的雪絮,而是从天降落的崭新而光亮的农具。
“来人。”
申俞站起来,把冻手收回袖中,叫出了一个与祝氏兄弟关系特别好的小吏员。
“你去告诉驿馆的荆士师,今天起,垣郡黑金由雀门开采,让他去冶署开户。”
小吏道:“郡守大人的意思是让他直接找祝冶令,不过问其中的流程了吗?”
申俞道:“对,祝冶令管理冶署已有些年份了,他熟悉事务,我自然相信他。”
小吏奉命而去。
申俞面对着西边那座被白雪覆盖的矿井,诵读了一整天的儒家之道。现在,他虽拿到了可以压制西门的明令,但,挽救垣郡的路还很长,下一步,他打算装糊涂,放权,把招工之权和冶具调配之权全部交给与西门封邑关系紧密的祝冶令,如此,引西门的本地势力阻挠雀门开采黑金,待将来,才能让黑金真正为国所用。
“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北风卷过门楼檐下的铜铃,吹落了沉重的积雪,一声声清脆声音回**城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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