芰荷楼夜宴后,白锡可为灰锡替代的消息传遍天下, 因秦郁之令, 甘棠与敏在月内开放沿江桂舟作坊, 无论平民贵族, 一律教导,打破官府与豪民的垄断。
因为价格天壤之别, 不需官府引导, 各地私炼成风。从郢都西南冶区的胡梭, 到铜绿山的荼子和冯家山庄, 再到鄂城寿湖的葵家和邵大娘,全开始自制长生黍。
雀门囤积的白锡无法抛出,全部被抢运回魏韩, 同时,青宫白宫宣告退出楚国, 结束合作,郑氏与上官偃旗息鼓。见垄断已不再必要, 楚国恢复与秦的白锡渠道, 楚司空拜访秦郁, 请桃氏弟子游历各地为工师指导炼化以助锡价恢复平稳。
秦郁答应请求, 并决定等开春天气回暖,再经过房陵, 南下与左千论文武剑。
文泽和南鸢等人再与此无缘,将精力转移,投放至正在修建的郢都东陵之上。
岁末, 郢都东陵。
一座夯实的黄土堆矗立在深达十丈的巨大凹坑中央,四边黄尘漫天,车队连绵数里。工人在排水渠的周围卸下陪葬用的兵器与泥佣,以推车送入地宫的内部。
宁婴把铸好的剑器运到,回马,见丘坡之上飞着一袭紫衣,是他熟悉的面孔。
“夜宴时不见宁郎动声色,原来是心里还牵挂此处。”云姬摘下面纱,笑道。
宁婴抹了一把脸。
自从垣郡花柳院一别,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宁婴仍惦记禺强,却知云姬身归雀门,已不再是困于隅角的歌女,此番来找他,多半为被石狐子擒住的荆如风。
而云姬留楚地,既是等待荆如风,也为结交名士,为雀门星宫布置她的暗桩。
“云姑娘,传说楚王继位前这里就开始建造,已好几年,你看,那些陶俑手里拿的剑和戟,全得是真物件。”宁婴陪着云姬在排水渠岸边散步,领她到一处墓穴口,“不运锡的几年,无法避关税,晋郢商会各跑各的,我也就做这些而已。”
“里面有多少财宝,我要进去看一看。”云姬扶住木桩,踮起脚尖往下探望。
墓穴里黑漆漆。
那些与活人同样高矮胖瘦的鲜艳彩漆陶俑,一点点消失在阳光下,陷入地宫。
“当心。”宁婴一手搂上云姬的腰,玩笑说,“东陵‘尽闭工匠,无复出’,姑娘这样的美人,要是进去陪葬,岂不可惜,尹司空和荆士师又如何舍得?”
云姬嫣然道:“那若是我愿把禺强还给宁郎,宁郎可愿陪我阴曹地府走一遭。”
云姬的眸子乌黑清澈,只是凝视片刻,便叫宁婴放手退了开。待宁婴赔礼,她又勾起唇角,邪魅的眨了一眨眼睛,转身而去,露出后劲的一片胜雪的肌肤。
宁婴回过神,说道:“云姑娘,现门中的事务,石狐子掌控过半,我只负责供钱,至于人质关押在何处,我一概不知,也无法过问,姑娘如果为荆士师而……”
“我不问他,我只问你。”云姬道,“如果有一日,我用自己的这双手,在雀门内撕出了一条裂谷,而谷底就呈放着你的禺强剑,你,敢不敢舍命来取?”
彼时,宁婴面前黄沙卷动,一袭紫衣相隔,叫他听不清云姬若有若无的笑音。
“雀门在中原的局势,无人比我清楚。”云姬侧过脸,羽睫低垂,轻声道,“韩赵魏虽联盟,但,韩国新郑是一处死穴,击之必碎,宁郎,日后你等我消息。”
宁婴立在原地。
“你的背后另有高人。”
“我纵飞着,可又不是木鹞,还要人牵线不成?”云姬回过身,捏起面纱戴上,“提点你这句话,无非替荆士师求个情,你让石狐子三日内放他走,好不好。”
日光照耀,墓底防腐白膏泥蒸出热浪,空气泛波纹,气味呛得宁婴口鼻生津。
“怎么不会说话了。”云姬道。
“只是想起一位去北赵的故人。”宁婴回道,“云姬姑娘,我会回来取禺强。”
宁婴决定暂驻楚地,继续与文泽盟下南鸢等人合作做工事,他要尽快恢复秦楚锡金渠道和晋郢商会的三边贸易,趁长生黍未波及中原以北,赚足锡器的差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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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郢都以北,纪山檀林。
两杯热酒摆在亭下。
荆如风坐在石狐子对面,神色复杂盯着那对崭新的皮革护臂和铁制胸甲。整个月里,石狐子请巫医为他熏香祈祷,用上好的吃食供养他,未曾伤他一毫毛。
“荆士师,既然还有佳人盼你归,我就不多留。”石狐子端起自己面前的耳杯,笑着说道,“这次我放你回去,并不是因为心慈,而是遵守对尹司空的承诺。”
“不必再羞辱我。”
荆如风仰头饮酒。
他宁愿石狐子杀死自己,但,既然能活,他也仍有勇气回到雀门,效忠主人。
荆如风穿戴完毕,转身就走。
“慢着。”石狐子道。
“我不会谢你。”荆如风道。
“我不在乎你的报答。”石狐子拿剑鞘挑起一个布包,丢到荆如风的脚边,说道,“你认尹昭为主,因为他是你眼中的强者,他永远在前进,风雨无阻。”
“别以为你懂我。”荆如风握起拳头。
“那布包里装的东西,叫散铁粉。”石狐子镇定地说道,“你的胸甲就是用它焖钢锻造出来的,回中原,你会发现,雀门所有的黑金之剑都无法将其刺穿。”
荆如风沉默。
石狐子笑了笑,走过去弯腰捡起,把布包压在荆如风的肩膀:“你大可把它带回去研究,我不怕,我自信应龙能飞在朱雀的前面,未来,或许我还会以秦国冶监的身份进驻中原,让钢铁工艺登上高台,我会创立一个比桃氏更大的派系。”
“荒谬。”荆如风冷笑。
“我只是告诉你,前辈恩怨已过去。”石狐子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欢迎你投诚,暗号为‘青檀林’,我能给你的不仅是人的尊严,还有匠人的尊严。”
凛冽寒风之中,山间只有一片青檀林还在冒着青芽,逆着季节焕发蓬勃生机。
荆如风摆摆手,走了。
阿莆一边收酒,一边喃喃道:“恶狼不讲恩义,更喂不熟,放生也就罢,如何能把散铁粉叫他带去,这要是被他们攥在手里,中原恐怕又要掀起大风浪。”
“白吃白喝一个多月,毫发无伤而归,他就算回雀门,也再难获得尹昭的信任。”石狐子拉过小红,温柔地抚摸马颈的鬃毛,平静说道,“早晚,他会叛逆。”
阿莆道:“你说的对,咱回吧,房陵春沐之事,先生期盼已久,说了不能迟。”
石狐子跃上马背。
“好。”
朱雀与青龙在楚国的争斗,至此结束。
石狐子虽答应宁婴的要求,提前释放荆如风,但同时也定下规矩,往后贸易,秦国工程物资和晋郢商会必须界线分明,不得再为南鸢夹带私货,他要定期检查。
因为龙泉十八剑的锻刃锋利无比,而芰荷楼夜宴又守护大家安然无恙,所以,如今只要秦郁不反对,师门上下全都默认石狐子的话就是命令,莫说石狐子自己在江汉平原招收的锻铁工师,就连姒妤和宁婴都不会随意地质疑石狐子的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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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发生的事,从东郊陵寝的工事,到青檀林放走荆如风,秦郁都没有过问。
冬去春来,秦郁的身体恢复得不错,甚至手痒时,还亲自为即将参加论剑的十八龙泉做装饰,在那些无关受力之处镶嵌绿松石。只是,当七星反复弄偏,金丝无法错入沟槽,秦郁才意识到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师门不可一日无模范
他的手无法刻范,就得由他人肩负起范坊坊主的重任,这是出于实际的考虑。他可以退到幕后,指导弟子完成工艺,但,他还是必须办一场广而告之的仪式。
正因此故,在南下途中,秦郁欣然接受房陵郡守的邀请,答应同乡里共春沐。
春沐,辞旧迎新,祈福安年。
它与雩礼同为百姓迎接新年的活动,但在房陵[1]尤为盛大,此地深山中的温泉众多,不仅能够沐浴,还是附近乡里用于灌溉的水源,至今未被王室征用。
桃氏教会乡人用灰锡合金和铸铁柔化技术造犁,乡人也热情送香草给他们。
前夜,微风和熙,山涧鸟鸣。
秦郁一番深思熟虑,把姒妤叫到自己的草庐里,取出那枚无主近六年的骨簪。
“这个事情,我得和你商量,姒妤,你看青狐他能担大任么。”秦郁道,“都说模范不二,可他的心思毕竟还是杂,见一样学一样的,也不知能否坚守剑道。”
姒妤凝视着那枚骨簪,思忖片刻,说道:“先生,我上晌听乡人说,房陵汤池能舒筋活络,不妨停歇一段时日,看你的手是否有好转,再定范坊之事不迟。”
秦郁道:“我命数至此,没什么好惋惜的,只是我担心,他配不了这支簪子。”
“无论天资还是履历,石狐子都是范坊的不二人选,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请先生别再当着我的面这么说。”姒妤欠身行揖,“再说,就是陷我于不义之地。”
秦郁笑了笑:“你这个人就是什么都看得太明白,却又说不出半句违心的话。”
姒妤看向周围,桃花卫影子映进草庐中,他执起拐杖走去,用叉竿支起窗户。
月色如水,流入堂中。
秦郁抬起眉毛:“姒大哥要是不说话,我就认为,你这一关他过了,可以么。”
姒妤笃了笃杖,离去时浅笑道:“先前宁婴说他是偷手艺的,现在才知……”
迎面,石狐子端着漆盘进来。
“姒大哥!”石狐子笑道。
“才知什么?”秦郁道。
姒妤蹒跚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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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石狐子看见秦郁手中摩挲的骨簪,心下便明白七八分,但如今他已被秦郁忽冷忽热的火候炼出了无比平和的心境——传承这件事,即便秦郁先开口,他不推辞三五番,仍是失礼,何况现在秦郁连提都没有提,他更不宜主动去讨要
石狐子合上门,放好漆盘,开心地问道:“先生,姒大哥说谁是偷手艺的?”
秦郁把两只手揣进袖子,端着说道:“你倒真是好一副天真而不知臊的模样。”
草席还算宽敞,洒满银月,只是那陶豆灯昏黄光晕笼罩二人,显得狭小私密。
“反正,说的不是我。”
石狐子坐下。
“你哪会偷手艺,你就知偷听。”秦郁笑了笑,“说吧,拿来的这些是什么。”
漆盘中摆的是一碗温热的黑槐树皮汤、一根缝有香草的红色腰带、一双草鞋。
药的苦味,秦郁习以为常。
石狐子一边端详着秦郁喝药,一边说道:“沐春的规矩,童子浴星汤,冠者浴悦汤,腰带和草鞋是采苹姐给各坊做的,按习俗,前夜就要贴身穿着……”
他也听乡人说汤池的功效,本来背了大段故事,想鼓励秦郁,但,当秦郁拿起红绸,侧过身倚着几,一捋衣,脚踝上红绳系着的箭簇轻响,搅动所有心绪。
石狐子突然觉得自己很饿,可这时,他吞下了津液,又分不清自己想吃什么。
秦郁看着石狐子的脸一点点变红。
“青狐,我早已过弱冠,更不是童子,草鞋勉强能用,大红腰带实在受不得。”秦郁不着痕迹地伸出脚,足尖点一点石狐子的大腿,“不如你脱衣,我给你系着。”
“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下更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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