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安邑。
天明时分, 城门上象征魏国的赤红旗帜被砍去, 取而代之的是秦国的玄青旗。
街道空****的, 四处飘着黑烟。从坊门往外探, 除了举着长矛的士兵来回巡逻,坊里只有运送尸体的木车吱呀吱呀的驶过。血水滴入沟渠, 流过各户人家。
几只秃鹫盘旋空中。
雾散时, 一队官吏出现在街口。
“记户籍的官员来了!”
王铁匠一脸泥灰, 像泥鳅一样从侧门溜进自家院子, 趴到地窖口,敲起木板。
“西门公,西门公, 这回我看得不错,真是登记户籍的来了, 深衣佩剑,是秦国官吏, 不是秦军, 到这条巷子还有五十余户, 我给大人打水, 稍微准备一下。”
地窖之下,灰尘弥漫。
“终于……咳, 咳,咳。”
小西门顶开缸盖露出头,刚呼吸一口, 立即又被管家用厚实的绒裘盖住脸面。
“你不过是一介草民,如何分辨对方身份。”西门忱和众家仆就坐在他们旁边的一堆茅草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有玄鸟泥印封缄的卷轴,指甲已积淤血成紫色。
从城破的那日算起,他们已经在此躲藏大半个月,逃过了数次清查。头一次是秦国河西军左部的将士来捉拿残留的魏国武卒,第二次是河西军工兵来收缴百姓家中囤积的兵器,第三次是新任郡守的卫兵,前来搜查是否有通魏的机密信件。
按照西门的推算,接下来迎接他们的是登基户籍、确认田产等编制事项,只要熬到这一步,说明秩序初步恢复,他就可以从地下走出来,出示他的公文了。
隔着木板,王铁匠端来妻子刚烧的水,跪地,笑嘻嘻道:“看剑,西门大人。”
“剑?”西门道。
“是嘞。”王铁匠道,“秦国河西军左部将官用剑,几乎全是他们新一代锻造的银灰应龙钢铁,大多刻有‘仪’、‘狐’等字样,而那些不需要冲锋的官员,佩剑仍用铜锡合金,剑重,也就还是几年前‘衍’、‘郁’、‘妤’那些老字。”
“原来是这样。”西门缓缓道。
“西门公,与其等,莫不如让我去会一会这些秦吏。”一位谋士主动请缨道。
“不必,我亲自去。”西门正了正衣襟,笑着道,“许久,许久不见阳光了。”
雾散尽,阳光洒在庭院。
地窖门轰然打开。
西门等人走出阴暗潮湿的地底。
地窖门又关闭。
小西门不被父亲允准露面,仍只能躲在缸中,盯着出口几条发光的缝隙发呆。
如是,五六个统一穿着洗白的深衣的秦吏,一迈入王铁匠家中,便迎着了灰头土脸,浑身散发酸臭味道,却头戴玉冠银簪,身着锦绣衣裳的西门氏十五六人。
场面登时糊成一锅粥。
“你们是什么人?!”秦吏道,“速速递上公验,或是判书,否则立即逮捕。”
王铁匠道:“他是西门公!”
秦吏道:“什么西门公,说清楚,否则,你家私藏无籍流人,亦是连坐之罪。”
王铁匠一听,着急了,双手摊开,哎呦呦叫道:“这,这可是河东西门公啊!”
秦吏喝道:“拿人!”
西门向他的谋士递了一个眼神。
“哎呀,各位仁兄,误会。”谋士立即走上前,高声说道,“且听我一句。”
秦吏按剑。
谋士道:“西门公乃名门之后,于河东交际甚广,各郡县,北至上容,南至阴晋,都有友人;再者,西门公对关隘税务也有治理经验,壶器、珠玉、皮毛、盐谷,无论哪行的巨贾,公都能说上一两句话;而秦魏即将复好,西门公祖上与魏王又是姻亲,单凭此三点,这位仁兄,你看,秦国邦府自然不会亏待西门公。”
语罢,谋士笑了笑,抬起眉毛,凑近秦吏的耳朵,悄声说道:“这位仁兄,秦国邦府许给西门公的封邑正在附近,将来大家都是邻居,何必闹得这么难看?”
“放肆!”秦吏横眉,一把搡开。
众人色变。
秦吏道:“自先王变法,以俸禄取代世袭食邑,即便河东,也未有破例之说。”
“咳,咳。”
西门捂住嘴,咳嗽了一声。
谋士红着脸,这才从西门手中接过卷轴,呈到这位十分不通人情的秦吏面前。
“这是公文。”谋士道。
秦吏听完,再将这行人打量一番,取卷轴细看,见确实是秦国邦府的红印,犹豫一阵子,方才点了头,躬身对西门氏行礼:“既如此,暂请西门公移居郡衙。”
“你!鼠目寸光!”谋士道。
“诶,如此说话太粗鄙。”西门淡淡笑了笑,看着秦吏道,“不知壮士的名姓,将来,老夫若能得一亩躬耕之地,绝不会忘记抱着一斗黍米,谢你今日之恩。”
秦吏道:“我姓范,名五儿,玄武出身,现安邑府吏,办事凭法,不认恩情。”
西门道:“好,老夫记着你。”
王铁匠擦了擦脖颈的汗,佝偻着腰,吓得铁青的脸终于堆出笑容,送客关门。
“阿翁……”
小西门听着众人的脚步声远去,颓丧蹲回墙角,从衣袖中拿出一枚句芒带钩。
带钩边缘的铁锈蚀得厉害,唯有镶嵌的玉仍然光润,是被长期摩挲的结果。“阿翁,你定会回来接我的。”小西门抿了抿唇,拇指来回抚摸着句芒的脊背。
从小到大,小西门一直活在老西门的庇护之下,就连这回他主动参军,想上阵杀敌,仍是被西门暗中安排了位置,结果,至河东失陷,连一个秦兵都没见过。
若是从前,他见有人如此对父亲说话,首先担心的是对方的性命,然此刻,不知为何,他的心扑通扑通得很快,眼皮也跳不停,就好像永远也见不着父亲了。
他从未真正想过,这回,秦似乎不会再退军,也不会再把这片土地还给魏国。
一想,他觉得害怕。
他的父亲不失为参天大树。
可,如果天变了呢。
※※※※※※※※
安邑,景麓口。
一座高达七尺的邢台赫然搭设在景河畔,秃鹫围着吃死人肉,赶不走驱不尽,河水浮起一层油脂,然而,暮春艳阳下,姹紫嫣红的花朵却在尸山旁争奇斗艳。
范五儿宣读着处斩名单。
“原府吏,丁彤、魏夕、吴河、孙十一,私藏军械,斩刑;原郡守,林邕……”
死者的亲眷多达五千余人,在河西军左部的重围之中,一个个走上邢台,像一条绳子上绑着的蚂蚱。前来送行的百姓也不少,却表情麻木呆滞,不敢哭出声。
“林郡守?!”
不远处,一队车马从官道经过。
似是因见了这幕,所以车马停止不前。
“先生,那不是林郡守么!”莆监瞪大眼睛,“去安邑运炭那时,我见过他。”
秦郁撩开车帘。
虹脊剑反射的日光刺进他的眼睛,一刹,那张他曾熟悉的面孔已经滚在河边。
“是他。”秦郁道,“当初过景山,下公文招安匪帮,给我们放行的也是他。”
“他,他怎么就……”莆监发怔。
“先进城,去馆驿。”
秦郁顿了顿,放下帘子。
因石狐子要到冶署搭建炼铁锅炉赶工期,还要统计前线的战利品以备回收入库[1],所以先行于师门。临行前,秦郁交代过石狐子,让其想办法把申俞的刑期往后拖,可,看现在如此情形,秦郁不禁担心,他知道石狐子的性格,若有闲心,石狐子第一件事就是去抓西门,绝不是救人,故而,他必须连夜亲自见申俞。
“亚父?”
秦郁回过神,见身边的秦亚面色惨白,却是两手放在膝盖,端端正正地坐着。
“亚父放心,若能够见到父亲,我一定劝他回心转意,帮衬亚父。”秦亚道。
“你还小,亚。”秦郁道。
“我已成年,我有责任。”秦亚道。
“再这么揪着,锦绣就要泛黄,你的母亲会怪我,没教你道理。”秦郁说道。
“对不起,亚父,我……”秦亚连忙把手松开,方才揉搓的部分已经被汗濡湿,留下深色的印记。他难为情,尽管极力掩饰,车外行刑的声音仍然让他无法自持,可,就在开口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秦郁话中的一个更为重要的信息。
“母,母亲?”秦亚问道。
“我给姒相师的回信,一向是你誊抄,我知道你知道。”秦郁道,“你的母亲从垣郡出发,已到城中,今夜母子团聚,你只需写一封帛书,不要随我去监狱。”
“可我……”秦亚道。
“相信我,亚。”
“是。”秦亚低下头。
中晌,桃氏在馆驿安顿。
秦郁让莆监去收集各暗桩的消息,得知城中此时有两方势力正在关注师门动向:一,是本地工师,这些人观望着他和石狐子二人将来究竟谁主事河东;二,是中原冶业的士子、雀门星宫的暗桩、以及杜子彬和何时等等的眼线,这些人观望的是桃氏师门至魏国之后将会从哪个方向切入整改,以便先在大梁做好应对。
如此情形和游历楚国的时候完全不同——如今,他走在明处,一步都错不得
秦郁在驿馆休息了三个时辰,期间,郡守如约来了,秦郁持着仪的信物,与之密谈许久,定夺了流程,及至夜里,才让秦亚换好平民的衣服,同往联络点。
一路,夜空无云,月光皎洁。
马车停在酒肆门口。
门上挂着一块打烊的牌子。
“进去吧。”
秦郁拍了怕秦亚的肩膀。
门打开,秦亚看见一位头戴纱笠蒙面,手中端壶,正往三只杯里倒酒的女子。
壁面挂满竹子刻的诗文。
孝字为先。
“母亲……”秦亚跪地。
葡萄酒溢了出来。
半盲的申白氏放住酒壶,摸下榻去,抓住秦亚的脸捏了许久,从眉毛骨,到眼睛鼻子嘴唇,再到那细瘦的两条盛满泪水的锁骨。她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亚!”
秦亚道:“母亲,你快看。”他把袖子挽起来,让申白氏嗅闻腕间的金镯子:“亚父一直对我很好,你好好将养,可千万别再说什么化作鬼也不放人的话。”
申白氏泣不成声。
秦郁坐在屏风后面等了半个时辰。
申白氏见完秦亚,姗姗而来。
“昔日朝先生的青轩里砸过几个石头,那是一时蛮撞,还望先生不要介怀。”
秦郁道:“夫人,深夜来访,实在冒昧,只因我手中现有一件属于秦国前相邦仪的信物,或许能够解救申氏一族,但,他本人必须配合,且时间紧迫,我只能见他一次,等他一夜,如此,当面该说什么做什么,我想,只有夫人能教我。”
申白氏道:“信物是什么?可靠么?夫君在垣郡德高望重,现下,垣郡百姓得知他在狱中生死不明,闹事者极多,虽然公孙将军还算通情达理,但河西军右部可不止他一个人,还有许多脾气暴躁的将军,怕再拖下去,要流更多的血。”
秦郁道:“信物是佩剑,可信。”
申白氏道:“夫君的性命就交给先生了,另外,我想知道阿亚今后如何安置?”
秦郁道:“他想留在垣郡做抄写律令的文吏,这一点,他已亲手写进了帛书。”
申白氏垂下脸,抹了抹眼泪:“夫君生平不贪金钱权力,不恋酒色奢华,唯一爱惜的东西是羽毛。”说着,拿来一个小瓶,左右见无人,塞入秦郁的篮子里,用布掩盖着:“狱中阴潮,羽毛容易发霉,这点油脂,你让他……仔细着选择。”
秦郁道:“明白了,多谢夫人。”
秦郁连夜赶往监狱。
※※※※※※※※
安邑的狱中关满了不服秦国统治的人,士子、农户、商贾还有妓人同在一处。
白天,他们唱歌。
夜晚,他们赌博。
申俞的牢房一人一间,然而,正是因为上晌林邕被抓走,他才有这样的待遇。
“申郡守,你还认不认得我?!”
申俞缓缓抬起头,暗红血水顺他的发丝流下,浸泡着被抽打得稀碎的布衫。
对面有一个人,双手把着栏杆,探出肥圆的脑袋,乌黑的脸只有牙齿是白的。
申俞笑了笑。
“祝冶令,是你。”
对面牢房整个沸腾起来。“嚯,申大夫果然了得,明日要处斩,现在竟还记着祝胖子。”“我猜的没错吧?!”众人打了一个赌,赌申俞还记不记得祝冶令。
结果祝冶令自己不高兴了。
“你,你难道不震惊么?你明明早就处死我了,可是,我没死,我还活着呢!”
“那你,和我解释。”申俞道。
祝冶令歪着嘴,啐出口唾沫:“是西门公打点狱卒,让另一个死犯替我!没想到吧?你是君子,何必与我一介匹夫过不去呢?现在倒好,我还活得比你久!”
申俞撇过脸,见案前还有一碗饭,是今日他被拖去受刑之前,来不及吃完的。
申俞抿了抿唇。
他已经决意,要像林邕那样死在邢台,所以,他不愿死于饥饿,不愿死于严刑拷打,也绝对不死在一群无知蝼蚁的讥讽之中。他要死得惊天动地,千古流芳。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申俞自语了一句,借着月光端起饭碗。对面的祝冶令大叫起来:“快看,申大夫在找筷子!”申俞叹息,转过身,面对爬着水蛭的墙壁,手扒米粒往嘴里塞。
申俞吃完了饭,倒头就睡。
夜半,众人终于喊得疲累,一个架在另一个身上纷纷睡去,呼噜声传响牢房。
木门突然吱呀打开。
铁锁滑动。
秦郁素衣,手握一盏烛火,在狱卒的指引下通过人满为患,屎尿横流的过道。
秦郁摘下兜帽,淡淡看一眼,转身对狱卒指了指申俞的牢房,示意此地说话。
申俞面朝里躺。
“申俞兄,是我,秦郁。”
秦郁深吸一口气。
申俞的胸膛平静起伏,似熟睡着。
“我知道,你醒着。”秦郁坐在榻边,把烛火放在桌案上,拔了一下灯芯。
良久,申俞应了一声。
秦郁欣慰笑了,忍住啜泣,展开秦亚写的帛书,抑扬顿挫地,念给申俞听。
“……父亲,他们都说,你是白泽,你是为垣郡驱走虎狼的大英雄,你……你可知,儿子觉得中庸之道太过于高深,莫不如,用律令教化百姓,就像养羊……”
听到“养羊”,申俞终于扛不住,转身从秦郁手中抽出帛书,惨兮兮笑起来。
“你说,这傻小子说的什么歪道理,他以为百姓是羊,很好吃。”申俞笑道。
秦郁道:“他长大了,申郡守。”
申俞捧着被自己的双手染红的帛书,颤巍巍伸到灯下观看,含泪又点了点头。
“是啊,长大了。”
一阵沉默。
“所以,我愧对于你,秦郁。”申俞握拳,摁在桌上,“既没有扳倒西门,也没有剿灭雀门……他们,一个东逃齐国,一个西攀秦国,我无能,可,我还是要厚着脸皮谢你,你带阿亚离开了这片沼泽,你让他不必再做没有希望的蠢事。”
秦郁微笑,再次深吸一口气,便跪在榻间,双臂举平,对申俞行了一个拜礼。
“你做什么?”申俞道。
“当初在青轩,申郡守曾为了一千长剑屈膝。”秦郁道,“这个礼,我要还。”
“你……要做什么?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鲁公裔孙之后,姬秦氏,天子血脉。”
秦郁道:“我亦有求于你。”
申俞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
秦郁继续道:“我求申大夫,为魏国子民活下去,只要你愿意开口,就能活。”
申俞道:“老师定然已经被王上冷落,我活着回去,不过是弃子,有何用处?”
秦郁道:“惠相不在,还有新相。”
申俞道:“仪?”
秦郁道:“是。”
申俞一怔:“你答应了他?”
秦郁道:“他会用你。”
申俞摇了摇头,冷笑起来:“因为我?不,秦郁,仪是什么人?!三番偷盗和氏璧,五次欺诈我大魏国土,他不是犀首,他只是秦王派来监管魏国的奸细……”话及此,申俞脑袋一轰,想起秦郁在他出使咸阳时说过的话,愈发愤怒:“秦郁你听着,是,或许有一天,魏国彻底被秦人打怕了,打得一点血性都不剩,打得听到秦人这两字都会吓得瑟瑟发抖,唯秦国马首是瞻,但,那个人不会是我。”
申俞道:“我明天就要死!”
秦郁道:“申郡守。”
申俞端起碗,颤着唇空扒,干掉的饭粒从凌乱的胡子旁掉落:“魏国要亡,魏国要亡……”手却止不住发抖,又道:“魏国亡了,成仁不成仁,有何意义。”
秦郁道:“申郡守!”
申俞道:“郡守?拜秦人所赐,我申氏守护九代的垣郡,就这么没了!没了!”
饭碗啪地一声碎在地上。申俞抓住秦郁的手,指甲紧抠肉里。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口中白饭随着抽噎喷出在衣襟前。他拽着秦郁,发疯一般摇晃,大声喊叫。
“奇耻大辱啊!秦先生!”
“还我垣郡百姓!”
“还给我!”
犯人被吵醒了几个,破口大骂,狱卒过来查看。秦郁比一个手势,示意无碍。
“还给我。”
“还给……我……”
申俞盯着亦敌亦友的秦郁,如鲠在喉:“知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我心里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可,我有什么办法,我身在这片土地,我是魏人……”
“申郡守,垣郡还在。亚会替你照顾好垣郡的百姓的。”良久,秦郁反过来捏了捏申俞的手,开口劝道,“我这次见你,真心请你与我同回大梁,共度时艰。”
申俞长叹一口气,惨笑道:“你,不仅夺走我的孩子,还要我把亲族性命抵押在垣郡,然后,按照秦人的意志,倾尽余生,去侍奉一个已经沦为傀儡的魏国?”
秦郁道:“你伤的只是羽毛,申俞。”
申俞道:“羽毛,我毕生所求!”
秦郁说道:“时至如今,爱子民还是爱羽毛,在你;成功还是成仁,也在你!你明明知道,我不擅政治,所以我需要你,一起把冶业大大小小的窟窿全填起来!”
申俞呆滞。
秦郁亦生气,没有再劝,悄无声息把盛着油脂的小瓶子放在案前,提袍离去。
“这是兄夫人托我带的油脂,可添进灯盏供一夜明光,也可以擦你的羽毛。”
一夜,狱中明光未灭。
秦郁悄然坐在牢房之外,未归未寐,只盯着地面申俞的影子,掌心掐出血痕。
申俞抓着窗口的木栏杆,踮着脚,看月升月落,斑驳的光影洒在细软青苔上。
秦郁的话就像一粒种子洒入他心中。
申俞醒着,却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国如巢,百姓如卵,现在巢破了,方圆万里无枝可折,仁臣,唯拔下羽毛填补那些窟窿,才托住累卵,托住了苍生之重
他心中的广厦一点一点瓦解,碎为一颗又一颗的沙尘,洒在每片青苔叶尖儿。
清晨,狱中传出一声长吟。
“不稼不穑,不狩不猎,为何家中能有三百捆禾,为何院中能有猪獾和鹌鹑。”
无人应答。
唯独秦郁,像孩子一样跳起来,又只能躲在木墙旁边,不敢看,活活地憋着。
“狱卒!”申俞不知,继续喊道,“你们告诉我,王公大夫,不稼不穑,不狩不猎,为何,他们家中能有三百捆禾?!为何,他们院中能有猪獾和鹌鹑?!”
狱卒以为喧哗,却拿皮鞭和烙铁来。
“就要死了,为何吵闹!”
“我不会死。”申俞拨开面前的碎发,镇静地说道,“垣郡百姓知我被关押此处,一定挑了不少事端,我愿写书劝抚他们,让他们归顺秦官府,可否?我……我还要揭发,揭发旧邑主西门氏目无天子,擅自令人伪造古剑朱雀,欺瞒诸侯。”
秦郁笑笑,伸了一个懒腰。
狱卒面面相觑,立即上报郡衙,郡守当日执行并奏请恩赦,次日,邦府批准。
申俞弃了他的羽扇。
秦郁扶着申俞一起跨出牢房。
“申大夫,你叛徒!”
“你是逆臣!”
“你奸贼!”
申俞沐浴更衣,在一片谩骂声之中离开监狱,房中壁面留下一首血写的民歌。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
三日后,安邑冶署。
秦郁接出申俞的消息传遍全城,石狐子得知,没有多问,只和姜、齐汝二人指挥桃氏工师安装竖炼炉,他的工期只剩下不到一年,必须竭尽全力建设河东。
至于西门氏,自从石狐子听说他们被安邑郡守请进郡衙软禁,便知道是秦郁的意思,也就没有再插手,毕竟,眼下花蛇、赵悝、澹等人还在观望他们师徒的关系。若此时他做出过激的举动,难免又要惹出急着篡位的闲话,惹秦郁不高兴。
平和却在一个下午被打破。
是日,石狐子搭设锻床回来,浑身是汗,正想冲一个澡,见义悠突然出现。
“门外乞儿求着见,一顿打,方才交出这个,说公乘看过就明白。”义悠道。
石狐子接过布袋,掂量一下觉得沉,应是金属制品,遂解开系带,取出来看。
一枚带钩哐当落在桌上。除玉石部分还依稀能辨花纹,铁质部分已锈斑累累。
“定是附近封邑主人逃离时丢弃的,又被这乞儿捡来邀功请赏。”雅鱼笑道。
“公乘,我赶他走。”义悠道。
石狐子摆了摆手,神情变得复杂。
有些记忆,就像是酒窖中的米酿,时隔多年,非但不会淡忘,反而更加醇厚。
那是穑宴之上的句芒带钩。
石狐子的耳畔响起一句句话。
话音稚嫩。
“八月半,我们家不是每年都要办穑宴么,今年又来了好多楚国、韩国、还有周围郡县的士子和豪民,很好玩,你要不要来?我说话算话,给你留席位……喏,你若后悔了,想来,就说是我把句芒落在这里的,你来归还,他们能认得。”
“是……小西门。”石狐子暗道。
“公乘?”雅鱼道。
“先找个无人的地方,让他吃顿饭。”石狐子道,“等这结束,我再去看他。”
雅鱼道:“公乘,我听说,西门氏曾用句芒布币,这枚带钩,许是与他有关?”
雅鱼见石狐子犹豫,一口气说下去:“公乘,事到如今有句话雅鱼不得不说,毕竟秦先生就要去大梁,可,这河东富饶地,咱们铸剑还要用一年,西门氏人脉颇广,许多士子都得过他的恩惠,就譬如宁坊主在上容的那位方术士朋友,元。”
石狐子道:“你什么意思?”
“属下斗胆,替公乘献一个万全之策。”雅鱼躬身道,“依秦先生目前的行动来看,他切入中原的方向,应为‘朱雀之名’,他必会逼西门氏当众承认,二十年前那把朱雀剑系伪造,但,承认这种事情,等同于承认欺君罔上,西门氏绝不会轻易开口,若要让他开口,只有切他的软肋,便是他唯一的儿子,小西门。我的意思是,公乘与先生商量一下,一个做坏人,替天行道,严惩西门氏,一个做好人,暗中救下小西门。待风声过去,河东士子必然有不少会闻声前来接济小西门,到那个时候,公乘既可以给他们一个交代,也可以为师门结交新的朋友。”
石狐子道:“你说了这么多,是让先生去做坏人,我来做拉拢各方的好人。”
雅鱼顿了一顿:“是。”
石狐子道:“放肆!”
雅鱼道:“请公乘三思。”
石狐子道:“你跪下。”
雅鱼甩了甩衣袖,跪地道:“雅鱼别无二心,今日,雅鱼就在这跪着等公乘。”
石狐子转头就往秦郁的山居去。
※※※※※※※※
秦郁在侍弄剑谱。
朱雀古剑,剑长三尺,刃长二尺,宽二寸,单脊弧形锋,刃厚三分之一寸,剑柄檀木,剑格双头鸟收翅,四片翅羽怀抱玛瑙石,剑首单头鸟展翅,有三片翅羽和四片尾羽,羽毛的线条细腻,呈云纹勾卷状,自剑格延伸至剑丛,布满剑身。
几根烧红的铁条在锻**。
“先生。”
石狐子走近,发现秦郁用墨斗量取尺寸,用很笨拙的办法研究着老式的锻床。
“你来正好,帮我看一看,这个如果不用砣,怎么锻出刃的花纹。”秦郁道。
因石狐子原先背过秦郁给的剑谱,所以一下子就明白了秦郁给他出的题目。
老式锻床也就是铁砧,没有固定范式,一切凭经验和技术,熟铁制成,采用折叠锻打,烧炼,吸碳,淬水,如此反复,几十斤冶炼成几斤的精钢,剑身形成自然的花纹,如高山、流水、龟背、祥云,其锋利程度悬殊极大,若控制得当,比新式锻的更加精良,而若疏于操作,则和铁兵工室早年的残剑一样,软弱不堪。
譬如应龙本尊,就是铁砧锻剑。
秦郁把合金浇铸的朱雀剑假设为熟铁锻打,是考石狐子烧制锻刃纹的功夫。
“先生,呈现云纹,刃部淬水前不能过火,所以锻时要用远些的火,锻距密集些,力道大些。”石狐子自然不畏难,娴熟把铁条架在锻床火焰为橘红的部位。
然后,举起铁锤,一重三轻的节奏,半寸敲打一次,以贴合剑丛的角度落锤。
“一过砧!”
“二碾砧!”
石狐子本没有换衣裳,还是冶署里的褐衣,锻床热浪滚滚,烧得他敞开的胸膛很快就布满细密的汗珠,又是夕阳普照的时刻,整具胴体宛若鎏过金一般唯美。
“一过砧!”
“二碾砧!”
“三炒!四打!”
“五门亲咯!”
石狐子嚷着打铁的歌谣,虽不着调,却把笨重的铁锤挥舞得十足轻盈,一起,雄风刮过,煽得炭火腾空,铁星飞溅,一落,整条胳膊的肌肉都在流光,在颤抖。
不时,剑刃锻成。
即使没有经过后期砥砺,剑刃也已经薄如蝉翼,细看,泛着细腻的祥云纹案。
赤红的纹案渐渐冷却,变为白色。
“先生,如何?”
秦郁看得入迷,手指抵在唇间,又闻见石狐子身上的淡淡的汗味,很是贪恋。
“再锻一次,我想看你。”
“啊?!”石狐子过了关斩了将,心里还念小西门的事,遂把剑插回了鞘里。
“先生,我有正事。”石狐子道。
“你没有要问的么。”秦郁道。
见石狐子只用半柱香便攻克了自己出的题目,秦郁一时有些失落,毕竟,他头昏眼花的,手也不太能掌控力度和方向,很长时间才想出这么一个方案,本以为可以勾引石狐子和他一起钻研一个晚上,却忽略了,石狐子论剑从不怜香惜玉。
石狐子眼见不能躲过这一劫,只好仔细又回想一遍,问道:“我只不明白,既然剑格和剑首的两只朱雀都是用锻铁,那么,先贤为何用合金浇铸朱雀的刃。”
秦郁道:“重。”
“重?”石狐子重复道。
“天子之剑,非为杀伐,岂能没有重量。”秦郁笑了笑,“剑重一些,沉稳。”
石狐子嗯了一声,席地而坐。
秦郁道:“有话直说吧。”
“先生,我是来为小西门求情,西门氏虽罪大恶极,但小西门的情况,先生应当清楚,他生性纯良,鹿宴之事根本不知情。”石狐子道,“请先生网开一面。”
秦郁捏着墨斗,转了一转。
“谁让你这么直说的。”
石狐子一怔。
秦郁道:“郡守没有提起,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小西门是否还在安邑城中。”
石狐子道:“先生愿为陷害过师门的故人坐一夜监狱,就不愿体谅我处境么。”
秦郁道:“青狐。”
秦郁用心说话时,反倒不强语气,只是平平淡淡二字,便能透出十分的威仪。
“对不起先生,我犯浑。”石狐子道。9.7.9.9.
“如果你拿不定主意,就坦诚与我说,我会教你。”秦郁道,“你不要憋着。”
“我……”
“你问前程,我一样会教你,青狐,师门就要东迁大梁,西门氏的头颅是第一个台阶,我清楚我脚下的路,但是你记着,小西门救不救,那是你自己的路。”
“不过,这不是你全部的疑惑,先前你自作主张带走疾,收服义渠桃花士,又与赵悝、澹那群门外之人搅和在一起,甚至花蛇,我也没见你与我纠结,反倒一个举手之劳,弄得你紧张兮兮,说明有人第一次当你的面点出了这个问题。谁呢,你身边的人,我不熟,只道应是文人,你不说,我权且当是雅鱼。雅鱼是上郡士族出身,自幼孱弱,却也受过中原洗礼,心比天高,他在秦国难以凭武功立身,跟着你,图的是北方这条道路,青狐,你要给他希望,给他家园。”秦郁道。
石狐子被一串剖析弄的无地自容。秦郁的说法和雅鱼别无二致,却更加犀利。
“我罚他跪在冶署门前。”石狐子道。
“跪着无妨。”秦郁顿了顿,“待你处理完今日之事,定记得,去扶他起来。”
“是。”石狐子道。
“嗯,能明白就好,先回去罢。”秦郁道,“一会我还要去看看申俞的伤势。”
石狐子没有作声。
秦郁放下墨斗,才觉出一丝不妙。
申俞从狱中出来之后暂居草庐,这件事秦郁觉得十分自然,提起,也只是想暗示石狐子主动去问候,却不料石狐子听说之后不仅是震惊,且还流露出不甘愿。
“先生,都还没离开秦国,就有那么多的虎狼觊觎你。”石狐子自觉去拉拢屏风,回头道,“万一在我赶过去保护你之前,有人不安好心,把你吃了怎么办。”
石狐子讨得教训,原本心安许多,却又忽然被秦郁勾起一丝醋意,想秦郁与申俞的佳话传得沸沸扬扬,他不见面还能理性看待,一见面,闻到秦郁的气息,蓬勃的欲望抑制不住萌生出来,便是赤红的也偏偏要看成暗黑的,心中割不下。
“你不放心?”秦郁说道,“我的身体已经残成这样,不会变更坏,没事的。”
“从前是放心的,可听说先生与申大夫侃了一夜的牢话,我便不那么放心。”
秦郁心中咯噔,莫不是看石狐子脸红的模样天真可爱,险些要一记铁花打过去,石狐子是得寸进尺的毛病,尝着一次甜头,若不及时堵住,就会洪水泛滥。
“明日我去会老西门。”秦郁想了半天,决定换新的招数,于是,他板起一张脸,铁鞭蘸着一二滚沸的铁水星子,“怎么,你要陪着,看你的先生怎么**?”
“不,不敢!”
石狐子面色大变,万没想秦郁居然一本正经说这样的话,吓得一溜烟,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修改了毐的位置,是在大梁,之前秦郁让他去的是大梁;我尽量隔日更,总的来说,不会亏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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