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长生

影子一动不动,赶也赶不走。

“青狐。”秦郁叹息。

秦郁的心情很复杂, 并不是生气石狐子的悖逆之举, 而是因为, 当他回忆起在垣郡凉亭, 石狐子拿虫牙射伤荆如风的场面,忽觉那也是和今日同样的语气。

“玉夔本来就是先生的, 先生才是烛子真传, 如何能还?是让!”历历在目。

唯一的不同是, 当时的石狐子挨打之前还委屈的喊了一句“先生为何”, 而今日的石狐子什么都没有辩解,甚至连让他问个究竟的机会都不给,主动就认错。

认错, 领罚,但不改。

一如既往。

秦郁看着室内仅存的两筐白锡, 甚是舍不得,于是转向灰锡, 用铢环秤量三斤, 再取出十斤炼制好的白铁, 和着以白沙为主料的提纯剂, 放入另外的坩埚中。

锡水熔化,炉火泛白, 映入秦郁眼中。

秦郁浇铸了剑刃,又换新组合。

至深夜,屏风的影子才动了一下。

“先生早些休息, 不能熬夜。”

“你要跪,就跪好。”

“是,先生。”

期间,甘棠和敏看见,先不作声,后也纷纷来为石狐子求情,毕竟是一家人。

秦郁安抚其余弟子,又过两时辰,天将明,才清了清嗓子,问石狐子一句话。

“你可知游历楚国,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论龙泉,我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先生的心,东西南北,我始终都揣摩不透,已经习惯。”石狐子应声道,“我只是想竭尽自己所能,保护先生,让先生安居于广厦之下,林泉之间,不再颠沛流离,不受世间劳苦,而为了实现这些事,我愿意担负令世人不齿的罪名。”

窗外蝉鸣不止。

秦郁缓缓放下砣刀。

他从来都明白,桃氏师门的恩怨,并不因为一两条人命而起,也不会因为他和尹昭的逝去而结束,只要这世间的金木水火土还在运转,这场争斗就不会停止。

新物取代旧物,永远不会停止。

只是秦郁没想到,在这方面,石狐子的执念比他还更深,石狐子比他还更恨尹昭,最让秦郁忧虑的是,他在石狐子的身上看到了尹昭站在洛邑枯矿前的影子。

狠戾,偏执,不择手段。

让人寝食难安。

念及此,秦郁走到门前,在初白的天色中,俯身捏过石狐子的手:“青狐,自从我逃离洛邑以来,蛰于魏,西往秦,南下楚,近二十年,只为复仇二字而已。”

石狐子抬脸,有些讶异,他从未感受过秦郁的杀心,也从未听秦郁提过复仇。

现在听到了,又觉得不像。

偏偏在美丽的南国。

“论龙泉那一日,你把我从泥范只铸青铜的旧念之中拉扯出来,而今日,我要告诉你,一个人有仇必报,除了砍头剁手剜眼挑筋,还应讲究什么。”秦郁道。

“在此云梦泽?”石狐子问道。

“对,就在这寿湖畔。”

湖水平如镜,映着月。

林间鸟鸣动人。

秦郁从密室中搬出一个炼丹炉、一套衡器、一个木匣子以及盘装的灰锡粉末。

炼丹炉小巧玲珑,半镂空,盛炭底座雕刻山羊,炉罩开窗,彩绘巫师与鸟雀。

“来。”

秦郁递给石狐子一张面具。

“凰鸟。”石狐子道。

秦郁把灰锡粉末端到石狐子面前,吹了一口气,那刹,金烟腾起,银屑飞扬。

“咳,咳。”

石狐子连忙捂住口鼻。

说话间,秦郁已饰凤假面。

一袭白衣微染雘黄,宛若南国倾注了所有的风情浇灌而出的一株可口青梅。

石狐子脸烫,也系好面具。

秦郁气定神闲,称取灰锡洒入炉内凹坑,打开木匣,取花瓣树叶铺摆在周围。石狐子取火,点燃木炭,按照秦郁的指点,打开炉底的口,在固定的位置呈放好。

“先生要炼什么?”

“长生不老丸。”

“啊?”

秦郁莞尔。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緼宜修,姱而不丑兮……那日,娑女问我知不知橘颂的意趣,我竟一字答不上来。”

一个时辰,一团又一团白雾从湖面飘过,如凤凰眼中纯白的炉火,扑朔迷离。

石狐子想了想,寻常回答道:“橘子树叶间虽长有刺,果实却结得圆美,青黄错杂相映,色彩灿若霞辉,它的外色精纯,内瓤纯洁,正如堪托大任的君子。”

银白的锡水蔓延开来。

噗呲,噗呲

秦郁捕捉到凹坑边缘冒泡的细节,眼疾手快,立刻熄灭炉火,一手打开炉罩。

石狐子摘下面具。

“什么。”

那不是仙丹,那是一颗只有白锡砂和木炭接触才能提炼出的,亮丽的白锡丸。

比仙丹还摄人心魄。

石狐子伸出手,拨开干枯的芳草,把滚烫的白锡摘在掌心,又放口中咬了咬。

落下一个牙印。

“六年前,毐工师离开的时候,曾经留下过一个秘方,他用水灰锡替代白锡,铸成我们在上郡赶造的千剑,经检验,硬度无差。”秦郁平静说道,“姒妤的解释是用青金补充,但我一直心存疑惑,因为水灰锡和白锡,一个为粉末,一个为固块,质地天壤之别,就算都能铸成剑体,劈砍也不可能相当,定有别的玄机。”

石狐子道:“青金为辅,影响不大,难道是白锡和灰锡在合金之中各有所长?”

“不。”秦郁笑了笑,“正如你现在看到的,灰锡经过熔炼,可以化回白锡。”

这方法其实已有工师用过,但因把火候烧得太高而没通风,所以错失了天机。

石狐子道:“先生不早告诉我!若知道如此,荼子和葵伯也不至于争得……”

话到此处,石狐子的心中如有雷霆动九天,只叫他连半个字都再也说不出来。

他全然没料到,秦郁的杀招竟如此具体,以至于凡夫俗子一伸手就可以摸着。

秦郁道:“不错,白锡,这就是雀门正在囤积的,用于遏制龙泉剑池的矿种。”

“就像生铁经焖制可替代黑金锻钢,灰锡,经过重熔也可以替代白锡合金。”石狐子道,“如此说来,只要这种工艺能普及楚地,任何人都无法垄断白锡。”

“但现在为时过早,如果雀门仔细探查过楚国白锡的体量,就会发现这潭水很深,他们需要耗费七至八成的资本,凭贿赂官员和买断矿床,三年才能吞掉云梦泽,如此代价不是随便什么样的人都愿意付出的,必须让他们先尝到甜头,才会入瓮,所以门下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在这里把工艺融入龙泉并练习成熟,待到他们一个个吃得肥胖臃肿,跑不动,吐不出,那时再告诉他们,白锡不值钱。”

秦郁望着初升的朝阳,干净利落说完这番话,神色欣然,似已背诵过无数遍。

石狐子眼眶微红。

秦郁顿了顿。

“桃氏的手艺你已经学得差不多了,至于算术,我甚至还不及你,只是希望你……你能够明白,仇恨与贪欲,其本身就是破绽。”

后来这几句,因是秦郁临时想到才说出口,所以语气软了很多,也含了情意。

“我会谨记在心,先生。”

石狐子听着,攥紧手心。

仅仅是第一个问题,白锡与灰锡,秦郁已要去楚地八百里,那么第二个问题,白铁与灰铁,又会指向何方,石狐子不敢想,只觉彼此的命运终于被拴在了一起。

“再大的棋局,必须有棋子才行,先生,现在我就是你手中的棋子。鄂城我不可能再待下去,请先生不要留我,我会去铜绿山和净水师父共患难,抵制雀门。”

秦郁道:“你决定了么,即使你留在鄂城,无非大家日子苦些,不会有大碍。”

石狐子道:“不,不是这个问题,而是,只有我介入,雀门才会上钩。先生放心,我绝不白掺和,定还要吃透楚人的炼钢之术,回来好与先生交代。”

秦郁没有再问。

石狐子很聪明,一旦弄清楚原理,立即能想到千百种实践的方法,叫秦郁屡屡都感到后悔,悔不该开闸放自己的水,又让石狐子激流勇进,甩开他而去。

可这回不同。

这回,烧荒才好垦种。

“那好,我定期让莆监把铸成的剑胚送去与你。”秦郁道,“你锻好再还来。”

“是。”

※※※※※※※※

次日,秦郁走出桂舟,检查各坊工师对于锡铁合金可铸化的研究,不料,石狐子雷厉风行,众人还在关切他们商量什么对策,石狐子的工室已经空空如也。

只留十余桃花卫依然跟着他。

众人都很着急。

“先生,你真的要把石狐子赶走?余冶令派人来问,早上看他带二十几人往北边去,还带了冬衣,城南港口几个铺主也跟着都搬去城北,说要换接货点……”

“罢了。”秦郁苦笑,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要赶赶不走,要留,也留不住。”

连夜回去翻找,秦郁才发现,石狐子果然把自己炼丹穿过的那袭白衣连同凤与凰的面具全带走,在原处,石狐子还给他放回了那颗留有牙齿印的莹亮的锡丸。

铭文又多了一行。

“先生,我会成为你手中的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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