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采苹

秦郁醒来的时候,走廊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窗前洒着两个总角发髻的影子。

验剑还差三日,申府家仆把年仅十岁的申亚送来了。人刚被接进青轩巷子,院外面突然响起撕心裂肺的妇人的哭喊,骂他秦郁是一个畜牲,将来她化作鬼也不放过他。好容易安静一阵子,又飞进来好几块石头,把水缸都打破了一个。

仆从道:“先生,是郡守夫人。”

“知道。”秦郁欠了欠身,正还纳闷怎么当娘的哭成这样,娃娃反倒不哭,便看见石狐子一脸阳光灿烂,边牵着小申亚的手,边搓着自制竹飞子,走了进来。

沐浴香草,换上新衣,榻前拜过三番,喊一声亚父,从此这孩子就叫秦亚。

水灵灵的。

整个师门的人,忙里偷闲的,时辰内都跑来瞧上两三眼,不得了,太可爱了。

“先生别说,他这头发又黑又亮的,还真像申郡守。”石狐子忍不住要去摸秦亚的总角,像在摸田螺一样,“啊呀,这回我长辈分了,有人可以使唤了。”

秦郁道:“青狐,他和你不同,去,把我的木梳取来,还有那匣子里的红绳。”

只这一句话,石狐子就实打实地体会到什么是不同。秦郁有癖,从不让他人使用自己的梳子,而那段红绳更有忌讳,据说,是秦郁小时候自己扎过的。

“是,先生。”

石狐子心里一阵失落,看来使唤是使唤不成了,孩子姓秦,显然要被秦郁当做义子养,义子和弟子对比,虽说和秦郁都不沾亲,但总归是有那么些高低的。

秦郁又哪在乎石狐子的弯弯肠子,只叹的是忠孝难两全,自从他答应铸剑,一整个月,无论冶署如何动作,申俞一次都没有过问,凡眼红告状的,一律压住不采纳,凡上头来检查的,一律找理由推脱,如此,是给予了他最慷慨的信任。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此等人,忠烈真君子也。

秦郁打算替申俞尽孝道,可,他做惯先生,一度只会使唤弟子,还不知怎么做好一个父亲。他把秦亚拉到身边,解下那两个被摸乱的发髻,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小秦亚梳得哇哇乱叫,转向石狐子求救,方才不紧不慢地为秦亚扎起红绳。

石狐子哪能怠慢,也跪到旁边,拾起秦亚的一两抹头发,帮忙编小辫子:“先生,申郡守还顺便送来一条口信,事关验剑准则,姒大哥让我来请示你的意思。”

秦郁道:“难道不是老三样?”

石狐子道:“不止。”

按照四库的标准,长剑在入库之前,需要测量‘齐、长、量’三样是否合格,‘齐’指的是锋刃的硬度,‘长’指的是剑茎的尺寸,‘量’指的是整剑的重量。

然而这次,一千长剑好不容易赶在工期之内铸成,冶署又突然接到命令,因河西刚运回一批在战场捡得的秦国锐士长剑,上大夫尹昭想试软硬,故要荆如风在验剑时,从一千魏剑之中选出十把与秦剑进行劈砍,作为另项新增的考核项目。

听到这里,秦郁问:“荆士师是?”

石狐子道:“名字太长,我也记不住,什么上下工府桃氏总师,魏国士师……”

他顿了顿,避开尹昭二字,小心道:“申郡守暗中打听了那批剑器的形制铭文,‘六年,相邦衍之造,咸阳工师,秋’,荆士师说,中原的冶铸之术一向领先于秦国,如果劈砍的时候魏剑不能胜,就上书大梁,拿咱们垣郡桃氏问罪。”

秦郁笑叹口气,在秦亚的两坨黑发上打了一个蝴蝶结,让仆妇把秦亚带去东院里玩耍,起身换了件衣裳,道:“走,去砺坊里面转一转,我们晒晒太阳。”

“好!”石狐子应得响亮。

桃氏大院,从破缸里洒出的水映着昭昭烈日,人人奔走相告——秦先生醒了

一把青龙宝剑仍然悬在矾油之上,震慑着来往的哪怕只是拿扫帚扫地的人。

可是,还没进励坊,秦郁却听见一阵昂扬澎湃的歌声。石狐子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秦郁问他,笑什么。石狐子回答说,恐怕先生不知,这是桃氏师门之歌。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

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

谁其尸之?有齐季女。[1]

凡是贵族的女子,出嫁前必须到宗庙去祭祀祖先,学习婚后礼节,这时,奴隶们为其主人采办祭品、整治祭具、设置祭坛,可谓奔走终日,劳碌不堪,这诗取巧,将繁重而又枯燥的劳动过程描写得绘声绘色,摇曳多姿,于是深得人心。

秦郁跟着哼了两句,面色一沉:“是谁定的师门之歌?!铸剑,又不是嫁剑。”

“我!”

门开时,宁婴笑着道。

秦郁道:“你想反天呐?”

宁婴道:“日日都想。”

一条黄土路,两边是剑光。

左边排列着一百口砺石。

金坊的男工赤身裸背,一个个肩披汗巾,手提长剑。他们唱歌喊口号,动作整齐,嚯嘿一声,将去范之后圆润的剑刃以精准的斜角从粗石表面磨砺而过。

右边摆的是一百口砥石。

砥石和砺石比较,目数更多,纹理更细,一把剑,经过砺石的打磨之后,剑丛已经初具金属的光泽,再经过砥石的修磨和砣具的雕补,就算开了刃。

此刻艳阳之下,砥石和砺石中所含的石英闪闪发光,像打铁花般令人目眩。一条条红绫自房梁垂下,缠着剑柄,使剑身空悬,刚好能迎着女工的砣刀。

女工都笑说,此为御龙。

“先生请验,炼坊出的最后百剑在此,磨过边刃,削完中锋,可送去上库了。”

采苹坐在末尾,神情恬静,拿砣刀细细打磨剑锋,似是织着一件绝美的嫁衣。

秦郁道:“我不验了,三日后,另有高人来调校,咱们的剑定然千无一失。我现在心里想的是,待月后庆功宴,青龙重获自由,让申郡守请我们吃顿饭。”

采苹道:“好,可既然先生来了,诸坊里也都在,这声开刃,还是由先生喊。”

“先生等等!”石狐子道,“我去叫姒大哥!他还在算账呢,他可不能错过!”

秦郁笑了笑,目光落在那把即将要退去矜娇,嫁去千百里之外的战场的长剑。

整体浑铸,剑茎微曲如女腰,剑格一字,剑刃前部向内侧收束弧曲,剑茎两圆箍,长三尺,宽一指,正是上库兵器之魏武卒“冠胄带剑”条令中的,长剑。

石狐子拉着姒妤,一路跑到砺坊门前,终于赶上了秦郁宣告长剑开刃的时刻。

“垣郡桃氏,砥砺开刃!”

仓门砰一声打开,欢呼之中,工匠簇拥着那千把长剑,涌入冶署专用的库房。

宁婴朝自家兄弟使了个眼神,金坊的汉子又唱起采苹,一句高过一句,唱得采苹本人踢开砥石,转身往甘棠身后躲。甘棠仅是咳嗽一声,宁婴就溜去搬剑了。

欢歌愈发响亮。

是日,垣郡桃氏砥砺开刃,一千把长剑摆在了的库房几案之上,等待裁决。

秦郁晒完太阳,定过军心之后,回到青轩,把姒妤和石狐子二人叫到面前。

“既然申郡守信任我们,那么,不管荆士师的条件如何严苛,我们都得胜。”

哪怕,传闻魏国武卒在前线节节败退,根本不敌秦国锐士,这一千把剑,拿到冶署门前的木台亮相并从中选出十剑与秦国锐士剑进行劈砍之时,也不能输。

语罢,秦郁摆开一张巨大的工图。

石狐子揉了揉眼睛。

丝帛是浅黄颜色,柔软细腻而富有光泽,上面画着一把二段式的剑器。那精致的一笔一划,直处似铅锤之线,细处宛若发丝,横竖纹理清晰,结构一目了然。

更绝妙的是,剑图的背景,是一张画着山川河流的舆图,那上面不仅仅有他所去过的安邑,更有温柔旖旎的楚泽,崇山峻岭的巴蜀,以及平原万里的秦川。

“青狐,看着,学着点你姒大哥。”

“先生,这是要做什么?”

“论剑。”

本次论剑,题目就是申俞传来的信——‘六年,相邦衍之造,咸阳工师,秋’

“姒妤,坐。”秦郁道,“秦国乏铁矿,如今他们锐士所用的长剑应当还是用分铸,这位‘秋’先生,早年我见过他的手法,凭记忆,工图我画出来了。”

姒妤坐下之后,把拐杖平摆在身边,说道:“先生这张剑图有一处错误,应记得,五年前秦国伐韩国,取宜阳,便把二段式改为三段式分铸,增加了剑长。”

石狐子左看看,右看看,秦郁既然没否认,姒妤应该也就没说错,他斗胆去拿来秦郁案上的笔,按照姒妤的说法,在剑形旁边做了一些尺寸和加工的标记。

秦郁道:“好,三段分铸,剑首、剑格、剑身分铸合装,你会用什么方法?”

姒妤道:“用铸接法,剑首与剑格钻孔浇铸连接,剑身嵌套于剑格浇铸连接。”

秦郁拿过石狐子手中的笔,在图上画了一个×:“显然,这么做,从剑格延伸出小半寸的距离,是为了达到浑铸所无法企及的长度,但既然如此,在剑格与剑身连接的地方就必然有一处破绽,它的纹理与主体的部分不同,易疲劳损伤。”

姒妤想了一想。

“先生,两剑相交,首要看剑刃,而两刃相交,首要看硬度。正因是合铸,单件尺寸短,所以,秦国工师敢在合剂时使用更多的锡金,也就是说,即使在连接浇铸之处有破绽,但,劈砍之时,我的剑硬度比你的要刚强,不至于落在下风。”

秦郁道:“事无绝对,得分情况。”

姒妤道:“先生,这有例为证,今年,河西曲沃之战,榆柳摊有翟先生的消息来过,按照战场清扫统计,秦剑折损二成,魏剑折损三成,大致比例不会错。”

秦郁道:“秦与义渠洛水之战呢?”

这是五年前一场震惊剑行的对决,就折损而言,义渠之刃胜过了新铸的秦刃。

石狐子头回见姒妤脸红语塞。

秦郁道:“曲沃之战以步兵为主,剑刃长时间相交,磨硬度,而洛水之战以骑兵为主,剑刃一击而过,接触点位置偏高,当看韧性,这就是我攻你的路数。”

石狐子的脑袋被这天花乱坠的对话冲击得一片空白,就像是被洗过了一遍。

仔细一想,却又是小孩子都懂得的道理,就像压住竹竿的一端,在另外一端挂石头,挂的位置离支点越远,竹竿越弯,石头越重,竹节就越容易折断。

“秦剑……”姒妤琢磨道。

“秦剑,若放在石架的两个支点上,就刚好避开了它剑格处的破绽,这不行。”秦郁道,“我的意思是,攻守互换,我们自己人拿秦剑劈砍,置放魏剑于石架。”

姒妤欠身行礼:“明白了,我这就给申郡守传话,安排我们的工师执秦剑,一并挑几个可信的,还剩两日,就专门用木桩子训练位置和速度,谢先生指点。”

秦郁笑了笑,拿脚背勾起姒妤的拐杖,丢给他,转过身对石狐子道:“你看见没有,姒大哥就是这样,每次斗嘴赢不过我,就开始假装正经,给别人找活干。”

一场酣畅淋漓的攻防结束,已入夜,谁也没觉察今儿的月亮圆得不像话。直到姒妤离去,拉开门,那水缸里的潋滟波光照在工图,师徒几人才恍悟又是十五。

“青狐,打碗水。”

“不,不行。”石狐子一醒,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会换针,先生不能喝水。”

秦郁刚才经过一番论战,口干舌燥,正想痛饮满缸水,听这么一句,很有些扫兴。而这石狐子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眼都不抬,就自顾自收拾着那张工图。

秦郁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么些年,连姒妤都不知道的,能换碗水么。”

石狐子道:“先生说。”

“麻药其实根本不管用,我一直都清醒着,只是刚开始失禁的那次,一大堆人围着关心我,我觉得很丢脸,就假装昏睡,结果……不小心假装到了现在。”

秦郁抱起双膝,斜靠在屏风边,笑看着石狐子细瘦的身子在他面前瑟瑟发颤。

夜,一缕缕艾烟从青轩窗边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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