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垣郡,夏。
“石狐子,你说你这些年跟着先生,没学铸剑,倒学会不少骗人的本事。世上哪里有什么朱雀和青龙啊?我这辈子,只见过麻雀和老鼠,啊还有,鸡和蛇。”
山林苍翠欲滴,天空无云。
远处的城郭升着炊烟。
一群身着褐衣,肩背竹篓的壮汉,拉着装木炭的车,沿南山的泥路走下来。
他们是冶署的工人,因垣郡不久前接到大梁司空府上大夫尹昭命令,加紧铸造一批长剑,而府库中木炭不足,所以专门从旧都安邑的炭窑子运回了这些木炭。
刚才说话的人,名叫阿莆,出身官奴婢家。他之前一直就在铸币的市窑里鼓风烧炉子,练得豹子般的体魄,又因三年前在冶署走水时,顶着烈火救出西门氏的小儿子,立下大功,所以被郡守免去奴籍,升为运炭监,别说是雇工和徒工,就是在役的士卒和官府的工师,见到他那张被火烤得稀烂的脸,都避让三分。
“石狐子,问你话。”阿莆拿肩头的麻布擦了一下汗涔涔的脖子,笑斥道。
而石狐子呢,身量细瘦,手脚修长,总是走在最前面,步子和山风一样轻灵。
旁边的几个人笑起来了:“莆监,别看石狐子像个娃娃,是十五六的少年呢。”
石狐子是冶署桃氏秦先生门下的弟子,属于工师,原本应是使唤其余工匠干活的体面人,然而众所周知,自从冶署走水那事,大家只见到,他要么是帮桃氏其余弟子洗衣服做饭伺候人,要么就是和雇工、徒工还有官奴婢一起干苦活。
从没人问过,石狐子在跟秦先生学艺之前到底是做什么的。他没爹娘,有说他家曾是在平巷里挖矿的,有说他是一个徒刑犯的,也有说,他是孽畜的化身。
他闯进垣郡的时候,浑身是血,连眼睛都是血红色的,就像刚从尸池里爬出。
然而,大家又很喜欢现在的石狐子,他年轻俊俏,会讲故事,讲的真的一样。
恰似刚才,石狐子只不过是,不小心从袖子里掉出一块雕刻神兽的泥范,便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大家一整天热议的话题——青龙和朱雀,到底哪个比较厉害
“要我说,还得是朱雀厉害,要不怎么,如今雀门铸剑师横行天下呢……”
运炭车吱呀吱呀的,石狐子笑了笑,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走得越来越欢快。
“莆监,我先入城找姒大哥去了。”
垣河旁,商队在行进,束腰帛衣的是猗家人,靠贩卖解盐而闻名,他们一到夏天就要出关去韩国做生意,石狐子曾经亲眼见过,就连郡守都要为他们送行。
城东的那片小麦田正处在收割之际,不久就会经历新的一番耕耘。石狐子听老人们说,百年前,一个男子要耕作三百亩田地才勉强能够养家,直到李相邦来到魏国,组织麦黍轮种,精耕细作,使一人只要用一百亩田地就能收获同样多的粮食,即便饥荒年景,也有平籴仓赈济,那余下的土地,才渐渐被官府收回,有些授给自由民,有些,封给新晋的贵族。
尽地力,善平籴,废世卿世禄制,奖励有功的人,魏国就是这么强大起来的。
然而这世上的事,总不能一成不变。
石狐子也不知变了什么,只知道,太阳升到了正当空,自然而然地就要下落。
近几年,城东的土地全被封给邦府上卿西门氏作了采邑,西门似乎很慷慨,刚来的时候便征召起数千的庶民,好吃好喝养着,替他耕种一望无垠的宝地。之后,他又发行了一种雕刻句芒的布币,用于农具的买卖,普及至方圆三十城。
城西的破庙更有大变化,那寸草不生的黑色的矿原上刚凿好五六十口竖井,像五六十张涂满墨汁的贪婪的嘴巴。石狐子可以想见,将来,它们每天都要吃进数以万计的挖矿的工匠,然后吐出成堆的黑金,那是中原人眼中最高贵的东西。
走到这里,一座门楼拦在面前,石狐子不得不停止遐想,把令牌交给门吏。
“魏国大梁司空府,垣郡上库,冶署运炭监,莆,自安邑炭窑,运炭而回。”
垣城很大,双城横跨十几里地,设有东西两市,三十余个坊里。在魏国国都东迁遥远的大梁之前,这里一度算得繁荣昌盛,如今,虽然城郭老旧了些,城内百业却依然生生不息,在郡守大人的治理之下,万户人家各司其职,过得不错。
若要平时,有多余的功夫,石狐子入城之后,还会在举办私学的彦堂前听一听士子讲仁政,然而今天他不能耽搁,他得先去榆柳摊通知姒妤,一起回冶署。
榆柳摊是热闹的地方,来访的除了赶集买瓶瓶罐罐的,还有不少肩负理想的政客、商贾,江湖儿女,可岁月流到这里,就像金液浇入泥范,呲地,就静止。
姒妤,方圆百里有名的相剑师,也是受秦先生之命,负责联络四方的大弟子。
石狐子管姒妤叫大哥,不仅因为姒妤是师门之中唯一一个不把他当下人看待的,还因为,当年他浑身是血,躲进榆柳摊,是姒妤把他掩在绒裘里,救了他。
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相剑,他看到的姒妤和此刻一模一样,坐在柳树之下。
姒妤的面容很素净,是那种,在炎炎夏日会让人想伸手贴上去冰敷的素净。
而事实上,市井混杂,早就有人这么做过,若非郡守的侍卫在旁看护,怕贴的还不是脸,而是屁股,但后来,石狐子听姒妤说,相剑之时,泰山压顶不弯腰。
此刻,姒妤的对面,坐着两位身穿绣花绿丝绸,腰佩香囊,戴着高冠的人。
“二位从楚国来?”
“姒先生,这剑是友人赠予我的,说昔日干将所造,流于楚地,也不知真假。”
楚人从丝布里取出那把短剑,呈在桌案上。姒妤看了一眼,剑身呈柳叶形,扁茎,斜肩,茎部有穿孔,剑柄依靠木条通孔钉固,纹饰兰草,确实是吴越古剑。
是青铜铸剑。
姒妤又拿石坨,轻轻擦去一处将要脱落的漆,漆底之下,剑身泛白,微微参杂黄色,这就是坚硬性多于柔韧性,属于六齐之中,“削杀矢之齐”这个档次。
“二位,此剑金相均匀,是好剑,但干将所铸,刚柔并济,不出于大刃之齐。”
“姒先生,这是何……”
“铸剑患魏韩,相剑患吴干。”姒妤将剑递回,道,“干将铸剑多为礼器,而当世之剑多用于杀伐,前者是大刃,后者是削杀矢,故而我说,此剑是仿造的。”
两位楚国人皱起眉头,觉得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丢下两枚铜贝,拍屁股走了。
“啊,假的啊。”围观百姓本以为能见到宝贝,不想是假的,纷纷摇头叹气。
柳树后头,一个影子晃了下。
姒妤平静地放下石坨,侧过脸,道:“石狐子,别躲了,过来,扶我上车。”
“姒大哥,原来你知道我在。”石狐子这才鬼机灵跳出来,抢过案头的那两枚铜贝,抛了一抛,塞进自己的腰兜,“楚国的钱币真好玩,和蚂蚁的鼻子一样。”
姒妤道:“木炭运到了?”
石狐子道:“运到了,我一路看着呢,还请姒大哥在先生面前,多夸我几句。”
姒妤道:“不行,我得先考你,使用这六种窑炭的口诀,你背下来了没有?”
“那有什么难的。” 石狐子啧一声,架起腿,模仿讲学的老儒生,“听着。”
黑少侠(黑炭)召之即来烟影重,
白头翁(白炭)深藏不显功夫高,
青阿娇(青炭)悠悠长歌连十日,
水中麦(浮炭)片片轻巧暗生香,
石草虫(铸焦)吞火结衣伴金欢。
竹夫人(竹炭)一杆惊炉恨难求!
冶署用炭,按照燃热、持续性、稳定性等特点,分多个品级,使用的法则很复杂。石狐子十分得意,这可是炭窑师父教他的,同行这群人中,连阿莆都不懂。
“好,说的不错。”
姒妤笑了笑,眼睛一眯,伸手从石狐子的腰际探过,须臾功夫,把铜贝悉数索回,一个不差。石狐子反手抓住姒妤的腕,不料,那铜贝已落入旁边的木匣里。
“姒大哥,你又诈我!”
“走,回冶署。”姒妤起身收拾摊子,没让石狐子搀扶,瘸拐着走上破车,“你小子,先得饱饱地吃上三天,把身体养胖,脸色养好,我才能和先生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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