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蜜饵

“青狐,既然来了, 那你就和我说一说, 如何做这批钢剑, 我看能否行得通。”

前庭有一池荷花。

秦郁就坐在池边, 裤腿卷起,素袍掀开放在膝盖, 两条小腿浸泡在碧绿的池水里。

这些天, 一人静下心, 秦郁其实已经缓过那口气, 就等着石狐子来与他和解。

剑,于他而言是比生命更重要的器物,所以想要轻易放开大概是不可能的, 反复也在情理之中,他控制不住, 只是,他觉得自己应该承担下这份痛苦, 不该再转嫁到年轻的石狐子身上, 说到底, 他还是希望与石狐子并肩遨游天际的。

只要石狐子愿意等他。

反倒是此刻的石狐子, 赤着双足立在门下,怔怔地看着秦郁, 眼眶涨得通红。

经过姒妤的提点,石狐子立刻就理解了秦郁的心,他知道, 秦郁不是那种害怕被弟子超越的先生,一切症结,只在于自己太急,冲得太前,刺痛了秦郁的隐伤。

论剑是该据理力争,毫不相让,但,论剑的时间和场合,他都没有能把握好。

于是这次,石狐子愿意改错,他也正是为此而来,可他又怎么料到,还没说出半句好听的话,他的先生已经从几乎是失去血肉的痛苦中愈合,变得和蔼如初。

“先生……”

“怎么不说话?”秦郁莞尔。

见石狐子仍在神游,秦郁探身摘下一朵娇艳荷花,摇了摇,伸到石狐子面前。

石狐子深吸一口气。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握不动砣刀和铁锤,同样会感到懊恼,好在,我还有些力气,先生,我说过,我就是你的剑,这世上所有的草木,我和你一起守护。”

秦郁听着,拉石狐子坐到身边,轻轻地抚摸他腰间的带钩,平和笑道:“人年纪大,就会柔弱敏感,青狐,你无须改变,你没错,现在说说你的计划吧。”

“先生放心,无论我做什么,都会先经过你的同意,无论什么计划,只要……”

“青狐,我不喜欢听假话。”秦郁道,“我宁肯被你斩断,也不想听你骗我。”

石狐子丢下花,握住秦郁的手。

“你明白我的意思。”秦郁道。

石狐子点了点头。

秦郁道:“那就说吧,你的计划。”

一连串构想,顷刻间如飞瀑落下。

“首先是选铁矿,我想直接下设栎阳,那里离中原近,供给方便;其次是人手,我想分三组,就像上回说的,咱桃氏弟子自然首当其冲,除此,我还想特训西军的工兵,以及来自秦国之外的工师,甚至是……”说到此处,石狐子低头,闻了闻那朵荷花,“先生,我知道这样说是大逆不道,你恐怕,你恐怕又要生气。”

秦郁道:“无妨。”

“甚至是雀门的工师。”石狐子道,“因为,他们的白宫不仅掌握着中原的生铁锻造之术,还谙熟黑金之术,我想招揽他们过来效力,替秦国锻造这批钢剑。”

秦郁道:“你知道难关在何处么?”

“三个关卡。”石狐子道,“其一,原铁提纯工艺,其二,焖钢工艺,其三,锻床工艺,只要在一年之内把这三方面攻破,设计出工序,下年就可以生产。”

秦郁思忖片刻,说道:“不错。原铁提纯,我这里有实验的记录可以借鉴;焖钢,楚地的冶具可以参考,多少取其长处;锻床恐怕最难,要花时间摸索。”

“先生,你是……”石狐子激动地道,“你同意我在楚地购置那批工具了?!”

秦郁仍眉头紧锁,却不是因石狐子的这问题,而是因为,他总觉得少些什么。

他一直担心铁料的成本昂贵,不适合在秦普及,那么,如何缓解这个问题呢。

“镀层!”秦郁突然道。

“什么?”石狐子道。

“还得要镀层。”秦郁笑道,“钢材昂贵,必用镀层,这是延长寿命的关键。”

“对。”石狐子道,“锻床留下的痕迹是刨削打磨无法弥补的,用镀层就能缓解表面损伤,遏制锈点的产生……虽然加此工序会贵些,可它能增长使用期。”

秦郁道:“行,工序就分四步走。”

一张宏伟的蓝图,渐在小小的庭院里,在两颗跳动的心脏之间显出它的轮廓。

至此处,秦郁和石狐子皆面红耳赤,二人都很放松,因为这是过去常有的姿态,然而这回,气氛更有一丝甜蜜,因为,这是一场敞开心扉,化解矛盾的论剑。

秦郁同意了石狐子的计划,答应让石狐子主导这次的工程,自己则负责辅助。

阳光落在庭院,落在亭亭玉立的荷花上,消融了二人之间的所有隔阂与误会。

忽然,一只蜻蜓点水而过。

“先生,下晌出去走走,买东西。”石狐子捏一捏秦郁,“你都闷好几天了。”

“我……”秦郁低下头,晃着自己的两只腿,苦着脸说道,“腰疼,不去了。”

石狐子笑了笑,转身而去。

秦郁长舒一口气,望着池面渐渐平静。

突然,两只轱辘又哐哐驶来。

“先生,咱不疼,啊。”石狐子笑道。

秦郁道:“你……”哗啦,整个人被石狐子托着两边腋下抱起来,坐到小车。

石狐子蹲到他面前,从盆里打出温水,顺着他的小腿浇下。秦郁笑出声来。石狐子握着秦郁的脚,一点一点搓去池底粘滞的淤泥,直到把它们洗得和莲藕一样白净。

秦郁下意识把脚趾蜷起,觉得舒爽。

“好了,青狐,那我们出发吧。”

石狐子注意到秦郁的脚踝边皮肤有些干裂,不敢再晾晒,替秦郁把足衣套上。

下晌,天清风和。

蓝田的街市规模极大,玉石、花鸟、木雕、金器,琳琅满目,熏香四处飘散。

石狐子推着秦郁,边走边看。

街口,一棵挂满红绳和玉石的歪脖树格外醒目,树下围着一群有说有笑的人。

“他们说什么呢。”秦郁道,“那戴斗笠的老伯,为何夏天还把手缩在袖中?”

“木莲说过,歪脖子树的主人叫俞伯,原在怀水坊做工,后被砣机切伤手指,就回家开小作坊,每天只做十块玉石,系红绳挂在树上,夜里也不防贼,卖百钱一枚。一始也没人买,结果有天刮风,吹下来一枚,叫一个人捡去,当年那人家里就转了运,多年未孕的妻生了一对孪子,之后那人拿着钱回来谢恩,邻居见了,纷纷跟着求玉,俞伯不加价,谁知邻居一户一户也都逢着了喜事,庄稼大收成,再之后,整个蓝田的百姓都抢着要,俞伯也不多卖。”石狐子想了想,说道。

“那定都是有瑕疵的,若是上品,寻常人家谁敢卖。”秦郁笑叹口气,正说着,便被石狐子推过去,停在树下。一抬头,秦郁见五光十色在流动,绚丽极了。

这些玉即使不入王公眼,同样也水润可爱,拿手拍一拍,能听见悦耳的脆响。

一对夫妇正在取玉,女子站在斑斓树荫中,看男子往树上蹬,笑得满面绯红。

“九枚已罄。”

俞伯吆喝道。他身材瘦小,驼背,蹲坐在小木凳上,活似一只被晒干的虾米。

旁人听了,却哄闹着要第十枚,有的是将要迎娶,有的是家中老人病重……

秦郁看得出神,一个不留意没看住石狐子,就听见石狐子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俞伯!俞伯!”石狐子叫道。

俞伯摘下斗笠。

石狐子道:“我们是桃氏,树下是我家先生,就要北去商於,想求你一块玉。”

“桃氏?”俞伯摇着斗笠,说道,“可是那,教乡里制白锡的秦先生的门下?”

秦郁撇过脸,装作不认识石狐子。

“对的。”石狐子道。

“那好,你要几枚玉?”俞伯道。

“一……”石狐子抱着树枝,转念一想,改口道,“不多,我想要一十九枚。”

“这,这么多啊。”俞伯愣了一下。

“玩笑话。”石狐子笑了笑,摘下最近的那枚白玉,跳回地面,“就这个。”

没有人和他们抢玉,俞伯最终也没有收他们的钱。石狐子把玉交在秦郁手中,接着应秦郁的要求,在街市选出一家名铺子,堂堂正正给秦亚买了一枚上等玉佩。

他们带的散钱不多,幸好是石狐子顺手从姒妤那里抓了些碎黄金,才能挥霍。石狐子又买了一些南国的香料,还有许多只有荆山地区才有的绿松石和玛瑙石。

秦郁坐在木车,手臂挂着大大小小的绣囊,没行几远就疲累了。石狐子擦了擦汗,问道:“先生,饿不饿,我们找点东西吃。”秦郁笑道:“分明是你饿。”

正说着话,一阵米香传来。

秦郁又闻见蜂蜜的味道,抿了抿唇。

街角,一位妇人吆喝着。

“蜜饵!蜜饵!刚烤好的蜜饵!”

一朵朵花状的米面铺在铁锅,刚取下,表皮金黄酥脆,涂抹蜂蜜,光泽诱人。

妇人烤着米面,背上绑着一个婴儿,摊位里还有一个小女孩在帮忙招待客人。

秦郁和石狐子对视一眼。

南国两年,他们已经很习惯吃稻米做成的食物,此刻,他们打算再享用一次。

秦郁爱吃蜂蜜,所以时不时看向罐子,一个不留意又没看住石狐子。石狐子没什么顾忌,就当众把整个罐子都拿过来,在他们盘中的饵饼浇涂上厚厚的一层。

秦郁:“……”

小女孩连忙跑过来,红着脸。

“阿伯,这个烤的有些硬了……要不你给阿郎吃,我让娘再给你们弄一份。”

小女孩年幼,没有眼力,看见一个年长一个年少的,立刻把他们认定为父子。

石狐子对小女孩道:“你完了。”

“我能吃得动。”秦郁苦笑。

“哎呀。”妇人背对他们,听见这段对话,笑着道,“阿伯,你的儿真孝顺,带你出远门,买这么多好东西,在我们蓝田郡,年轻人中实在是少见这样的了。”

石狐子正要解释,旁边路过几位士子,见此场景,纷纷感慨父慈子孝,有的人,念起自己漂泊他乡多年,如今已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甚至还为此流下眼泪。

秦郁安静地嚼着米面,脸不红心在跳。

这顿点心吃得他又动了情。

剑和石狐子这两样宝贝,在他心中的衡器中渐渐地持平,再也难分孰轻孰重。

前往墨坊的路上,秦郁觉得口渴,让石狐子给他买一袋酒,边听街边吴音边走。石狐子则又买三套耳杯,六只簪子,八对耳坠,还跟人流去脂膏铺逛了一圈。

至墨坊,天色已渐暗。

坊主前来招待,引他们入内。

乌青的天,清澈澄明,一盏盏朦胧的灯火在墨坊的园子里闪动,排列成阵。走近,二人才看见灯光是从松木根部凿的小孔内泛出的,地面流着胶质的松香油。

秦郁道:“为何要先如此处理?”

坊主笑道:“这松香最是粘稠,若没有先流干净,那熏出的墨就容易结块的。”

秦郁点了点头。

后院是烧松的拱形窑洞,左排还正在烧火,坊主带他们去右排一座已烧好的。

姒妤订的是半窑,所以,他们要在此监督坊工把墨烟刮取下,以防其中伪替。

“这得烧多久?”石狐子道。

“好几天呐!现在读书用墨的人越来越多!”坊主尚且不知道秦郁身份,款款道,“哈哈,还好姒相师是提前预订,不然,桃氏可就赶不上这批已烧好的咯。”

“烧窑大,火候不易。”石狐子道。

“是啊。”坊主道。

二人谈着,工人从窑口进窑去刮取墨烟,不久,接连不断有黑色烟粉运出来。

“如何,细致吧?”坊主捏出一小把,放在指尖,“这都是清烟,最上等的。”

石狐子笑道:“好,我们要条墨,不要丸墨,请你们在两天之内送至桂舟。”

坊主道:“诶,好……”

“坊主,你这可是诓我。”

这时,秦郁才发话。

坊主回过头,一脸惶惑。

秦郁道:“我对松木没有太多了解,只是,这样一处入口的拱窑,分明应该越靠近里面的位置,火候越正,越均匀,可方才,坊工刮凿窑壁的声音是从窑洞的中部传出的,你确定,这些烟是最上品的清烟么?那不然,你陪我进去看看?”

“这……”坊主立即涨红了脸。

“你真骗了我们?”石狐子道。

坊工二度入窑,果然,取出的墨烟和脂膏一样,比方才的要细腻至少三倍。

原来这坊主惯用此类手法欺骗生客,今日见到秦郁,虚假面具才终于被撕下。

“坊主,你看今天这事……”秦郁道。

“不要钱,这批不要钱,以后我们也不敢,还请高人不要说出去。”坊主道。

秦郁空手套白狼。石狐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心中暗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归程,月光如洗。

淡淡松香萦绕二人身边,两个影子,一高一低,伴着车轮吱吱呀呀走在长街。

“先生,咱到了,我……”

一天的相伴,难得的闲心,让石狐子有些不舍。直到此刻,他才发觉南国竟是如此的浪漫,如此的美好,而他和秦郁很快就要离开这片土地,去与钢铁搏斗。

“青狐。”

“怎么了,先生。”石狐子回过神。

秦郁握住他的手腕,温柔道:“再留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下更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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