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内,石狐子用河东新占的三十六座铁矿锻成锐士钢剑四万, 加上栎阳武库最初为河西军左右部配备的六万, 十万钢剑的工程, 以两年的工期准时完工。
这件事和秦郁夺取宁邑采权并行发生, 令大河南北的冶师对桃氏刮目相看。
秦国,如今也有了钢铁。
尽管白廿、范忱等玄武旧部依然希望石狐子申请新的工程, 继续带领诏事府普及钢铁技术, 但, 钢剑虽锋利无比, 其生产速度和稳定程度,毕竟比不上老式泥范浇铸的青铜剑,公冉秋权衡利弊, 决定适可而止,再度把铁矿资源让给农业。
石狐子光荣退役。
河西军再度欢送石狐子, 公孙邈玩笑说,石狐子迟早会三进工兵营, 铺位都不用收。公孙予也退役, 只仍不忘把姜和齐汝从石狐子手中挖出, 留任冶监。石狐子损失两员爱将, 心痛不已,却念及公孙予射杀长子的悲壮, 不敢不从其心愿。
如是,安邑已入深秋,石狐子日日北望, 隔着太行山,想念山那一头的青龙。
※※※※
一场霜雪过后,飞骑出现在关口。
“公乘!咸阳帛书!”
冶署内,停工许久的桃氏工室登时热闹起来,工匠点了火,打开炉房的大门。
“公乘!”义悠从传信之人的手中接过锦囊,一路小跑,递送到石狐子面前。
此刻,石狐子和赵悝、雅鱼围坐在一张从军营偷出的羊皮舆图前吃着烙饼。饼的香味尚且还飘在空气中,壁炉中烧着彤红的火,闲适的气氛却突然被打破。
“一百遍,只抄到七十八遍,还望先生庇佑,让我办成此事。”石狐子笑道。
赵悝咽下口中的饼末。
雅鱼道:“公乘。”
石狐子抽去丝线,从松开的囊口倒出一小条帛书。他的手指有些抖,掌心的汗很快濡湿了帛书的头三寸,他的睫毛低垂,目光追着阿葁的字迹,渐变得犀利。
炭屑飞落舆图,呲,烧出一个小洞。
“五千金。”石狐子道。
“终于盼成了!”雅鱼笑道。
赵悝倏地站起,一双眼睛渐渐涌出泪光,张了口却发不出声,怔着坐了回去。
“要回家了……”
“章少府说,王上想看赵国短剑,已准我作为使臣,携五千金去邯郸采买。”石狐子烧去帛书,回身按住赵悝的肩膀,认真道,“赵工师,我会先为你买一个邯郸的假工籍,办事期间,你忍一忍,待我把雀门从邯郸赶出去,立刻还你原名。”
赵悝道:“谢公乘!”
早在夏季,石狐子新编桃花士百二十人,重新建起上郡-雕阴-晋阳的这条专属于桃氏的信道,并托阿葁在咸阳寻找前往赵国的机会,便是为实现最初的理想。
他成竹在胸,要飞去赵国,在那座以冶铁业闻名天下的城市留下应龙的印记。
他要闯邯郸。
阿葁伶俐,提着点心探望公冉秋,顺便提起石狐子的诉求,再后来,章少府听闻,觉得石狐子的才华不用可惜,于是就向王室推荐,让他去韩国进口铁兵器。
兜兜转转至今日,结果终不负有心人。
半月内,石狐子交接冶署事宜,令雅鱼捋清神木县乌矿渠道,嘱托姜、齐汝二人带花蛇回栎阳。等典客旌节和少府钱资到位,石狐子已将各种工图抄过百份,便和雅鱼、赵悝、义悠准时出发,且还带上了疾,替众人抄剩下二十二遍的律令。
※※※※
北方的道路苍茫壮阔。
自安邑北上,出关城,至晋阳,湛蓝的湖水已结冰,太行山余脉投影在广袤的冰面,似乎无限延伸了下去。胡服马队在风与雪絮中、在铅灰的城郭之外穿梭。
冰雪亮莹莹的。
二弦琴的声音,慷慨悠扬。
市镇却从来不乏烟火。
在赵悝的指引下,石狐子看见了一个不输于秦人的彪悍民族,尽管是凛凛寒冬,男子身着短袖骑马驰骋、相聚游戏,女子则踏屣作舞,击鼓鸣瑟,无拘无束。
石狐子很是向往。
晋阳过后,邯郸在望。
许多商贾沿路摆摊,贩卖五花八门的铁器,吆喝声异常嘈杂,致使人流密集。
“客,瞧一眼咯,上好的壶碗!”
壶器与碗碟雕刻鸟兽、虫鱼。
“此香炉为卓氏铸法,非五金不卖!”
镂空炉壁光泽细腻,线条优美。
“客从秦地来?当买一双铁鞋!”
铁鞋的翘头尖细如锥子。
更有商贾,见辙痕深便知车队携带资金,越发纠缠,他们是好不容易才摆脱。
彼时,日出东方。
赵悝举起马鞭,与石狐子指了指远处雄伟庞大的城郭:“公乘,邯郸到了。”
“怪不得你魂牵梦萦。”石狐子笑道,“我若被人从这地方赶走,定不甘心。”
赤红岩石与白雪交相辉映,在邯山以东,是笼罩在曼妙晨光之中的赵都邯郸。
在铁匠眼中,邯郸则是天下最高的山峰,铸剑赵氏、铸灯卓氏、做刀具的郭氏、做农具的孔氏等等巨匠皆出身此地,没有人能算清此城中有多少官私作坊,只道此地的铁器精巧绝伦,美艳无比,遍布九州四海,引领着中原的时尚风潮。
即使此刻白雪纷飞,也无法阻挡城郊露天铁矿蒸腾出的热气以及从冶铁铺子中的赤红光芒。铁器,被修磨成五光十色的工艺品,点缀在人们的衣食住行中。
邯郸布局分为北、西、东三个区,犹如一个“品”字,区间有桥梁道路相通。
西城是国君宫殿所在,规模最为盛大,那道龙台门时刻敞开,吞吐天下士子。
赵悝的祖地,卫邑坊,却在北城。
※※※※
石狐子等人抵达北城之时,正赶上停市之前的最后一场商会,街巷水泄不通。
雅鱼与随从摘去毡帽,口冒白花花的气,笑着讨论去市署兑换方足布等事宜。
“总算回家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秦国驻赵国馆驿,接近卫邑坊时,赵悝忍不住也跑到板车旁,掀开绒絮,从妻子的怀里抱出小儿子,架在头顶:“毛团,咱回来咯……”
突然,欢笑戛然而止。
“阿翁,阿翁。”
毛团哭了,缩回赵悝的毡帽中。
赵悝一怔。
卫邑坊门前赫然立着一杆大旗,旗帜上绣着“卓”字。卓记分号的摊位上,摆放着一列一列用铁水浇铸出的人佣灯,人佣须发蜷曲,小眼睛,扁鼻梁,有的头上还长着妖怪的角,却全是佝偻着腰,两只手臂朝两边高高举起,托举着灯盘。
这款灯卖的不错,很多人买。
石狐子道:“赵工师,这是何故。”
赵悝艰难地动了一下喉结。
“当时……”当时,赵败于魏,雀门进入邯郸,倾销铁器侵占市场,排挤同行,赵氏家族为北城龙头,一怒之下,把铁器放在卫邑坊前贱卖,号召诸商,宁愿一子不赚,也不让雀门得逞,然而好景不长,骁勇的赵人抵挡不住雀门的阴谋,赵氏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西城与他世代交好的卓氏最终背叛了他,卓氏应雀门之邀,出任明显是傀儡的“白宫门主”,反过来诬陷他勾连魏国,从此,邯郸的铁匠彻底分裂,在赵国司空府的引导下,赵氏成为千古罪人,举族沦为奴隶。
那些人佣的面孔正是赵氏的模样;而那些丑陋的犄角,正是化凶为吉的意思。
因为这一番话,直至馆驿安顿,一行人再没能笑出声。石狐子应对完赵国司空府与典客府的官员,拿到各工室的交易符文,便连夜开会,与众人商量对策。
“赵工师,你可知,卓氏的工艺,有何长处和短处?”石狐子道,“现在他在明处,咱在暗处,你有驿馆的保护,不必顾虑,我来雇工开作坊,攻他的死穴。”
赵悝道:“卓氏的秘术是石锅炼铁,除尽杂质,然后浇铸,可迅速生产出大小不同、造型各异的器物,至于缺点,器物韧度不够,一用力掰扯就容易脆裂。”
石狐子道:“石锅?”
赵悝点了点头。
石狐子道:“石锅有何不同之处?”
赵悝摇了摇头,不清楚。
石狐子道:“这好办。铸铁易脆的缺陷可用散铁粉弥补。至于石锅,我去学。”
众人听说,面露讶异。
雅鱼蹙起眉头道:“公乘,卓氏现在隶属于雀门白宫,恐怕,对你有堤防。”
石狐子撸起袖子,微微笑道:“雅鱼,你出面去各工坊挑选短剑,我乔装成你的随从,跟着你。都是攻金之人,能有多难,学一学就会了。此外,请赵工师多寻些可燃烧的石头,看能否替代乌矿,疾,若是抄完先生的律令,也可以帮忙。”
雅鱼顿了一顿。
“好吧。”
石狐子决策之后,各部开始执行。
自此,邯郸城中多了一件热闹事。
雅鱼手持旌节,去三城的各大工室观光,为秦王室挑选好看又锋利的短剑,而石狐子头戴斗笠,和义悠打扮得一模一样,跟在后面,四处收集有用的工艺。
※※※※
第三日,他们来到西城卓氏的工坊。
“秦,秦使?”
卓氏主人卓诟请他们入内。
工坊正在制作特贡少府的一批人形的灯盏,只见火光冲天,锹铲齐挥,卓诟仅仅露了一个面,随后让工匠摆出单环首、双环首两种短剑,便匆匆督工去。雅鱼问,才得知,相比于以百件生产的铁制灯具,五千金,在邯郸根本不算什么。
他们既不是出手最阔绰的,也不是第一批从外国远道而来买邯郸铁剑的人。
“老工师,能让我近距离验看石锅吗?”石狐子盯着那些用石头砌起的炉子。
石砌的炉子是方形的,由四足支撑,底部是燃烧木炭的炉坑,外观平平无奇,与鼎相似。便是这么一个“石锅”,从它口中流出的铁液异常白亮,越亮,说明火候越高,可见内部定有枢密,然其溅射的铁花极其刺目,致使周围无人敢接近。
“你看吧,可得小心烫伤。”卓氏工匠笑道,“这世间,唯有雀门能解此法。”
石狐子笑笑,也不反驳,压低斗笠,蹲到火坑旁,用圆规和矩尺丈量了一日。
一日下来,石狐子专心致志,即使身上的衣服被烧出几个大洞也浑然不知,甚至还爬上炉顶摸过出气孔,然而雅鱼就没那么自在了,雅鱼先问单环首短剑,再问双环首短剑,见石狐子“学”无可“学”,才与卓氏定下一笔三百金的生意。
“什么人呐。”
卓氏工匠翻起白眼,越发想不通,三百金不过六把剑,难道秦人是穷鬼不成。
雅鱼面不改色,微笑告辞。
“多谢老工师。”石狐子道。
“不送!”
雅鱼耸了耸肩膀,提袍走人。
一场不动声色的试探就此结束。
“卓氏毕竟是靠做灯具起家的,短剑未必可观。”雅鱼道,“我们还是……”
却正当他们携着六把短剑从工坊出来的时候,街巷飞卷起黄尘,有人影逼近。
石狐子捂住口鼻。
“谁?!”
尘埃落定,现出几十杏红方棋纹窄袖工服,为首之人身披皮甲,腰佩朱雀剑。
“石公乘,许久不见。”
荆如风的脸色不阴不阳,定定地看着站在雅鱼身后,穿随从服饰的石狐子。
“呃,这……”卓诟慌慌张张跑出来,低着头道,“荆士师,谁是石公乘?”
石狐子笑了笑。
“难道荆士师没告诉你么。”石狐子喊住卓诟,指向荆如风,“他的耳朵……”
“够了!”荆如风道。
卓诟脸色铁青,万没有意识到自己招惹的是应龙门下,立刻躲到了石锅后面。
石狐子笑得越发欢快。
荆如风道:“石狐子!不要欺人太甚,卓氏是邯郸冶铁世族,岂容你行这般偷鸡摸狗之事?!你既然是为秦国来买剑,自去刀剑作坊,何必来搅扰卓先生!”
“放肆!”义悠拔剑。
“还想撒泼?!”荆如风道。
石狐子深吸一口气,收住灿烂的笑容,转过身,对卓诟赔礼道:“卓老先生,我不说明身份,正因怕荆士师报复我,我其实不是来偷鸡摸狗的,实在是见雀门明明有解决铸铁易碎的方法,却为控制你而故意隐瞒你,开口说句公道话罢了。”
卓诟的眉毛抬了一下。
荆如风眯了眯眼:“你竟还公然挑拨离间,其心可诛,卓先生,不要信他……”
“散铁粉!”石狐子道。
“什么?”卓诟道。
“住口!”荆如风道。
卓诟刚开口,见荆如风目含血丝,又把话吞了下去,缩回石锅后面再不露脸。
“卓先生!”石狐子撇了撇嘴,冲工坊大声喊道,“不日,我会在北城开一家作坊,与你公平争生意,如果你想要知道什么是散铁粉,私下来,我无偿教你。”
荆如风咬了咬牙,握紧佩剑。
石狐子毕竟有使臣身份,雀门若是强行掳掠之事,定然得不偿失,只得作罢。
“离开此地,不许再来。”荆如风道。
“此坊此街公家之地,我等自由之身,没做犯法之事,如何不……”雅鱼道。
“雅鱼。”石狐子道。
雅鱼缄口,退至他身后。
石狐子对荆如风道:“我不会再来。”
双方各退一步,平息了纷争。
一时辰内街道恢复秩序,卫兵巡逻之时,卓氏工匠已洒水清除了飞扬的尘土。
※※※※
傍晚,众人回馆驿。
赵悝在搭设炼制散铁粉的坩埚和熟化生铁的翁炉,这些程式,原先虽是由澹和齐汝的锻工坊负责,但应龙门下秉承桃氏师门一贯的传统,他们早就切磋过。
“公乘!我拿邯山的湮石与神木县的乌矿对比过了,完全可以替代!”赵悝笑道,“这太好了!晋阳、灵寿、邯郸……别的不敢说,赵国可是处处有湮石啊!”
庭院里摆着一座山似的湮石、沙子以及木屑和白盐,下晌,铁工坊匠人在赵悝的指导之下烧旺一炉火,先把石英砂与乌矿混合炒熟,待闻到焦油的气味,立即洒入木屑和白盐合盖焖制,一个半时辰后,筛除杂质,得到了黝黑晶亮的粉末。
这种粉末,门下称为金刚砂。
金刚砂搭配草木灰,便能合成散铁粉。
焖钢用的散铁粉,若洒入石锅炼出的铁水,能使韧性增强,弥补铸件的缺憾。
“要是有石锅,立刻能见分晓。”赵悝一手捧金刚砂,一手抓草木灰,抬起头,“公乘……”却在看到石狐子的脸的那一刻,赵悝怔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赵工师,雀门已发现公乘,堤防得很,恐怕我们拿不到石锅了。”雅鱼道。
石狐子的脸不仅红肿脱皮,而且眼睛下面还被铁水溅出几道伤口,很是狼狈。
赵悝道:“公乘,我不甘心啊。”金刚砂如墨玉珠,一颗一颗从指缝间洒落。
众人沉默。
“我也不甘心。”石狐子洗了一把脸,双手撑水缸,盯着自己的倒影,笑了笑道,“可我们四肢健全,身有绝活啊,既然拿不到石锅,何不自己做一个呢。”
闻言,赵悝眼中一亮。
雅鱼微怔。
雅鱼只道应龙树大招风,却忘记了,应龙的根系深扎地里,从未离开过泥土。
“公乘,你……”
“朝夕必争!”石狐子道,“雅鱼,取笔墨来,我把石锅的玄机画给你们看!”
“我,我去取!”赵悝道。
一场别样的论剑开始了,只是这回,论的不再只是剑,而是铸造铁器的石锅。
一昼夜之内,石狐子手持尺规在一张素白帛布上纵横驰骋,三步,画出天机。
“火候!”
石锅的第一个秘密,在于极高的火候,为能达到使铁水白亮的火候,石狐子断定锅内定然有一个内腔,既固体铁英直接与木炭接触,又能提供足够的空气。
“气阀!”
石锅的第二个秘密,在于内腔与外腔的联通,为不让融化的铁水挤占内腔的空气,必有一个机关能及时把铁水导去外腔,石狐子听到转动部件的摩擦以及气流啸音,便推测导管在内腔底部,而机关设置在内腔顶部,凭空气膨胀之力触发。
“空腔!”
石锅的第三个秘密,在于恒温。铁水的光泽始终保持白亮,即使工匠中途添炭也纹丝不动,石狐子联想到竖炼炉的地沟系统,果断指出,石锅有双层壁面。
一连串的推理,环环相扣,行云流水,卓氏的石锅被石狐子解剖得原形毕露。
赵悝道:“公乘,你真是神人!”
石狐子道:“知己知彼罢了。”
二人又将锻工坊之中那个撒散铁粉的圆形碾盘改造为长条形,以契合石锅。
天明时分,雅鱼端热粥进工室,只见席间一片糊涂墨迹,石狐子和赵悝一个趴着一个仰着,狼藉不堪,唯案台工工整整摆着一张线条清晰、色彩简明的工图。
按石狐子后来的话说,发可以染灰尘,手可以积污垢,唯工图不可偏差丝毫。
那是应龙的命脉。
※※※※
整个冬季,市场关闭,石狐子逆其道而行之,以赵悝的假户籍登记了一处私营作坊,雇工用匠,在卫邑坊对门的位置搭设起二十口石锅以及散铁粉炼化炉。
他从秦国携来的五千金很快因为从矿山购买铁英,从市署承包冶具,雇长工生产铁器而挥霍一空,在经营方面,赵悝比谁都更有经验,只叫雅鱼有苦难言。
赵悝道,邯郸的冶坊成百上千,若是谁家的工艺落后了,根本撑不过半年。雅鱼道,他们毕竟是有公务在身,如此拖延,不好交代。石狐子道,全听赵悝的。
于是,待到开春之季,万户都要用铁具之时,赵悝以面具遮脸,在门前升起应龙大旗,摆出同样造型的灯盏,只不过,人佣的形象从赵氏族人换为了卓诟。
“赵,氏,铁,铺?”卓氏族人傻了眼,“这什么意思,他和赵家什么关系?!”
此赵氏非彼赵氏。
对门叫阵,岂有此理?
赵悝却深谙邯郸。
河水解冻,士子要夜读,公族要添光,三三两两的顾客来卫邑坊,无不发出惊叹,对门这家赵氏的灯盏和卓氏的同样传神,走进一看,门前坐的义渠人竟然还拿着削刀砍灯臂,若是卓氏的灯,莫说这么狠砍不留印痕,即使冷天里掉在地上,都有可能碎裂……再细问,才知道这家还卖剑,剑刃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有好评了。
接着,农民要耕种。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涌入赵悝的铁铺,邯郸的农民选农具有一个习惯,看刃,刃锻得好的,往往农具也能造好,而赵氏这家,不仅价格实惠,而且器物上面都有应龙的标记,如果质量不过关,可凭此标记回来换,和官府租赁的一样可靠。
有愿意尝试的农户了。
别家的犁耕不到一尺,便会歪斜。
他家的犁扛撞耐磨,能耕一尺半。
赵氏经受住了翻土开山的考验。
再接着,草色初现。
有卖场了。
应龙的名声于是从卫邑坊传至北城,再从北城传入东城,传入西城的龙台门。
卓氏族人受不住了。世道是优胜劣汰的,市场是无情的,他们就像守着一座冰城,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手添炭升火,把城化为水,却没有改变这个事实的手段。
终于,三月三这日,卓诟从家族聚会之中溜出来,走进卫邑坊赵氏的铁器铺。
※※※※
“石公乘在么?”卓诟问赵悝。
赵悝扶了一下面具,指向后院。
卓诟看都没多看一眼,摆正腰间的带钩,掀开层层玄青布帘,来到后院柴房。
石狐子正大汗淋漓地砍柴。
“石公乘,你听我说。”卓诟一把按住他手中的斧头,追着道,“我一直知道,白宫的锻钢术是从你这里学得的,我……我揭发玄宫掌门花蛇,花蛇受荆如风指使,是来偷你的工艺的!这么多年,雀门说是帮扶我们,其实让我们越来越穷,表面给我们风光,却榨干了我族人的财产,求你,给我一条生路,求你了。”
石狐子道:“放开先。”
卓诟道:“求你了!”
石狐子一斧头落下,木柴裂为两瓣。
“卓老先生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石狐子笑了笑,拿布巾挂在脖子上,“如果是为了求散铁工艺,我这就让工师陪你走一遍流程,还可送你一套工图。”
石狐子说到做到。
赵悝带着面具,领卓诟走入工坊。
多年流离在外,赵悝的声音已变得嘶哑市侩,再也不似从前饱含着铁血意气。
卓诟没有听出来。
昏暗的浇铸工坊之中,细细的铁水流淌着,如月下蚕丝,涣散出银白的光芒。
卓诟发现了自家的石锅,而石锅的出口处,另有浅黄色的粉末被洒入搅拌。
赵悝带卓诟到金刚砂与草木灰合成散铁粉的工室。“这是,什么……”卓诟站在坑口,俯身看那些晶亮的黑色颗粒,似流沙又似玉丸……卓诟一时眩晕,险些跌落下去,忽觉身后有人扶住他的胳膊。“好险。”卓诟对赵悝道了一个谢字。
“乌矿。”赵悝道,“卓先生啊,只有秦国神木县的乌矿,能合成这金刚砂。”
卓诟点了点头。
不时,卓诟携着工图离去。
乌矿二字,却从此跟随工图印入了卓诟的心,不久后,这年近花甲的老头子便疯了似的打听什么是乌矿,有人说,邯山的湮石很类似,卓诟不听,偏说不是。
再过几日,卓诟真患了疯病。
乌矿却成了炙手可热的宝贝。
一月之内,邯郸城中的每家冶铁作坊都来找赵悝,希望能从他这里买到乌矿。
应赵悝的提出的需求,石狐子假意让桃花士从神木县运送乌矿,那些早就守在驿道旁的马车队伍,纷纷踏上上郡-雕阴-晋阳的大道,日日夜夜至邯郸往返。
这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征伐。
乌矿从秦国的土地开采而出,奔波辗转数千里,只为使邯郸的铁器更加精美。
石狐子再也没有去过西城,西城的官商却为乌矿络绎来北城,乌矿蔚然成风。
赵氏虽然因此也让出不少市场,但,对于整座邯郸而言,几把耕犁、几盏灯、几柄钢剑所占的份额实在微不足道,只有手握上游工艺的人,才有可能攻陷全城。
散铁粉如藤蔓般伸长着。
石狐子还嫌不够快。
他们利用的是先知与后知之间的这段时间,而雀门仍在对应龙之术穷追猛打,雀门工师日日似卫兵在各家各户巡逻,威胁人们不要相信所谓“神木乌矿”。
他们仍需要加快。
浣舒便是如此被引来的。
※※※※
“好叻,一石不算多,下月来领。”
是日,石狐子正送一位大户出门,顺着风中的几片花瓣,他看见一位戴着面纱的素衣女子越过卫邑坊前的长队,从虚掩的小门进入后院,径直走向他的柴房。
他不认得她。
她腰间系着一枚考究的女土蝠玉佩,她的步子和邯郸人那般优雅,她很迷人。
义悠竟似不知所措。
石狐子觉得有异样,于是赶了回去,近时,才知那女子还生着一双琥珀眸子。
“姑娘可有名姓?”石狐子道。
“石公乘若是还记得一张七道的棋盘,便不必问我名姓。”女子音容温婉。
“七道的棋盘,你是……”石狐子想了想,恍然大悟,既惊讶在邯郸遇见此人,也为此人容貌气质折服,大抵,方术家都有七只眼睛,能看尽世间风云变幻。
来去无影,大概便是此人。
“浣舒姑娘。”石狐子行揖礼,“虽未曾谋面,但我听宁师兄提过你许多次。”
浣舒拈花一笑。
“宁郎那个人啊,看似精明好营生,实则过得一团乱麻,比谁都糊涂,我与他说,若这天下还能有和秦国抗衡的国邦,非赵莫属,他倒是躲得远远的去了。”
她来赵国已有多年,一直在西城开棋馆,也在教新迁到城中的胡人说中原话。
石狐子道:“本应当好好与姑娘讨教一局黑白的,可惜,我现在不能去西城。”
浣舒道:“我知道。”
石狐子道:“那么姑娘为何来寻我,莫不是有什么信物,要捎带给宁师兄?”
浣舒道:“石公乘,我什么都知道。”这句话说的偏慢,含着一层深远之意。
石狐子意识到自己惹了事。
“义悠,且退下。”
浣舒的确不是说故交的。
浣舒造访,问的是乌矿与湮石。
原来,石狐子的伎俩瞒得过卓氏,瞒得过雀门,瞒得过赵国司空,却没能瞒住方术家。从石狐子入城的那一日起,浣舒就密切注视着秦国使团的一举一动,渐渐的,她看出门道,觉得甚有意趣,于是选择在这一日与石狐子表明她的心愿。
“城中日日有运送乌矿的马车在奔忙,公乘看似有遮天之能,然而,昨天我仔细算了算,发现……”浣舒看着石狐子,不紧不慢道,“以秦国关隘日不出百石的通商速度,尚不能满足邯郸现有的出入,而晋阳暗桩偏捎信来说,他们看见,在大湖边,有些义渠人把当地的湮石装入应龙的车队,那才是以百石计的量啊。”
石狐子道:“你想说什么。”
浣舒笑道:“有人疯了,他想让整座邯郸城的铁匠都依赖上‘乌矿’,然后……”
石狐子口干舌燥。
他的计策瞬间被浣舒点破。他想让邯郸依赖上遥远的神木县“乌矿”,然后收网,打败雀门,再让赵悝把湮石可替乌矿的技术告知世人,还世人一个真相。
石狐子弯腰收拾柴火。
他从不看轻女子,只是,当碰到浣舒那双清澈动人的眸子,他不知如何应对,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脂粉的气息,让他觉得燥热难当,为了降火,他只能不去看她。
“以自己知道而世人不知道的事为契机,赌的是时间。”浣舒接着说了下去。
“石公乘,你觉得自己够快吗?”
“城中已有三成的铁铺在用乌矿。”
“秦先生与雀门的约定是一年,他正指望你用功呢,这样恐怕还不够快。”
石狐子动作一停。
浣舒见此,勾起唇角,看来心中有数。
“所以公乘需要我,我在邯郸有市面,而你有渠道,我们可以合作,不是么。”
“为何帮我?”石狐子道。
“我助桃氏,因为天道昭昭,赵王虽对雀门以礼相待,但是,赵人不会忘记。”浣舒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巾,到水盆旁搓洗,“我助桃氏,因为世间真理不容蒙尘。”
石狐子抱起木柴,凝视浣舒的眼睛。
浣舒拿丝巾擦去他脸上的汗。
那一刹,所有的燥热全都消散,石狐子的思绪平静了下来,他仔细思考浣舒说的每一句话,方明白,棋馆是邯郸的消息海,若有浣舒相助,乌矿传扬得更快。
他信她。
石狐子相人如相剑,一把剑的材质和工艺一旦确定,那么无论多少雕花也影响不了他的判断,正如他永远不会信任用在手下的花蛇和疾,他一眼就信了浣舒。
只是他没有说,如今湮石还不完全是乌矿,需经过特殊的处理才能成为乌矿。
这最后的筹码,即使雀门也无从得知。
“请姑娘移步,雅座详谈。”石狐子从容捆完柴,系紧麻绳,抱到角落放好。
一个时辰后,石狐子与浣舒商量完详尽的计划,便把浣舒请到应龙的旗下,郑重地行了一个礼。浣舒别无所求,只让石狐子铸一把印有女土蝠的匕首赠她。
“公乘,若是再见到宁郎,恐怕我已身在他国,你告诉他,千万不要来寻我。”
浣舒离去,丽影消失在街口。
如彩虹渐散。
※※※※
暮春,邯郸无人不识乌矿。
乌矿炼制金刚砂合成散铁粉的工艺,像一株旺盛的藤蔓突破高墙,四处攀爬。
如今赵国男子皆窄袖短袄,腰系皮革,和胡人着装无异,最是愿意在带钩等金属饰物上讲究,一时之间,就连人流最盛的棋馆中,谈论的都是神木县的乌矿。
“嚯!嚯!乌矿是骗人的!”
荆如风被迫来到北城。他在卫邑坊门跃下马背,率领青宫工师挨家挨户地往铁匠铺里贴雀门的戒令,严禁使用乌矿,严禁私自合成散铁粉,严禁与赵氏交易。
“荆士师……”
前脚刚过,一回头,便见戒令被卓氏匠人扯下,白花花在街道间凌乱地飘滚。
越发衬得长街绿意盎然。
“荆士师,你就别为难我们了。”卓氏匠人叹气道,“谁都知道乌矿好,有好的东西,为何不能用呢?雀门的帛书上,又没有官家的印子,谁会听从你呢。”
荆如风道:“乌矿就是湮石!”
卓氏匠人摇了摇头,走回铺中。
荆如风咬了咬牙,一双铁鞋铮铮然从赵氏的应龙旗下踏过,继续迈向下一家。
他不知为什么,只道石狐子到邯郸仅半年,风向忽然就逆转,甚至赵国朝廷似乎都和卓氏站在一起共同对抗雀门,连乌矿和湮石也不愿意睁开眼认一认了。
一切都没变,邯郸铁器市场越来越繁荣,只是,他嗅到危机离自己越来越近。
荆如风觉得雀门掉入了一个陷阱中,可他还是不服,他自觉已尽力挽救一切。
“掌门,这条街已贴完。”
青宫工师向他禀事。
“知道了。”荆如风道,“月前送往大梁送的求援信,门主可有给我们回复?”
青宫工师低下头。
荆如风道:“门主可有回复?守住邯郸,至少也得一万金才好去司空府见人。”
顿了顿,又道:“或是多送些锅炉与冶具来,我向他们证明,乌矿就是湮石。”
“掌门。”青宫工师道,“我等不知门主到底有没有收到信,时至今日也未给答复,反而是星宫云姬姑娘那儿,说是受门主之托,送信来,提点荆掌门……”
荆如风的嘴角动了一下。
“快念。”
“夕为齐王所锻的技击之剑深得中原人心,与之相比,邯郸的这个白宫颇令我失望,卓氏平庸,毫无争胜之心,你若觉得他不能用,就取而代之,别再失败。”
寥寥几字,冷漠至极。
“什么?”荆如风道。
“念,念完了。”
“岂有此理!”荆如风怒不可遏,骤然拔剑落在眼前之人的脖子上,“我来之前与门主说好的,花蛇会把工艺给白宫,我守邯郸,邯郸不能丢,不能丢……他口口声声叮嘱,让我守住邯郸,不要失败,可是他问过具体发生了什么吗!”
剑在颤抖。
青宫工师跪地求饶。
“掌门,春,春天不宜杀戮。”
“门主啊!”荆如风仰天长叹,“石狐子把应龙之刃架在雀门的脖子上!是我,我忍辱负重,派人学工艺,这在你眼中就叫失败么!是,我是失败,败在手下没有一个真正懂得铸剑的人!败在不能仅看那破石锅一眼,就仿制出一样的!”
正要划破手下的喉咙时,荆如风看见一片青绿的叶。他苦笑一声,收回了剑。
自这日起,荆如风不再费时费力往大梁递送消息。他径自去西城卓氏工坊撕掉卓诟身上象征雀门的杏色方旗纹工服,把白宫和青宫两个徽章挂在胸前,并率工去邯山开凿湮石,把制成的金刚砂摆到市面贩卖,力图劝回执迷不悟的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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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石烧制的散铁粉?有人信他么?”
卫邑坊,石狐子伸出手,从赵悝送来的一罐子粉末中捏出几点,吃进嘴里。
赵悝道:“我信。”
石狐子笑了笑:“你尝一尝,他炼的倒是有那么些味道,可惜,还是不正宗。”
赵悝道:“时机到了。”
石狐子的眸中划过一道波澜。
“是啊,夏天到了。”
即日起,一道不起眼的消息从卫邑坊的赵氏铁铺中传出——乌矿,涨价二成
初夏的太阳开始炙烤大地。
尽管雀门的铺中也有贩卖声称是同样的散铁粉,然而,铸出的铁器总是偏软。
浪潮从西城开始一步一步沿着既定的轨迹传至东城,再传至北城。卓氏、郭氏、孔氏纷纷派小工来试探赵悝。若是粮价浮动二成,早就有官家过问,可这回掐住他们喉咙的,却是一种对于冶铁业产量影响甚微,不列入基本品名录的原料。
市集、酒馆、乐坊、摊铺之中,人们津津乐道:“赵氏的乌矿还涨不涨价格?”
只因为人们习惯了精美的器物之后,就再也不想将就于过去的那些劣等品。
包括王室,尤其王室。
七月,秦国使团收到邀约,石狐子受赵国司空府之请,至西城宫殿之中论剑。
“什么?!”雅鱼吓得不轻,万没想到,应龙掀起的浪潮已经拍到赵王宫中。赵王以武立国,自是喜剑的,只是,石狐子在此时受到召见,恐怕是要受责罚。
“无妨,论剑而已,是常事。”石狐子毅然决定赴约,劝众人道,“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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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诸位铸剑名师列坐席间。
司空在侧,神色凝重。
石狐子腰佩应龙,赤足入殿。
王座后是一幅三丈宽的漆画,胡人骑马游猎,天空七分赤红,原野三分青绿。
殿中冰雾浮动。
石狐子抬头看了一眼,躬身行礼。
“外臣石狐,参见赵王。”
王座里的赵雍,窄袖短袄,腰束带,脚着靴,俨然已成为一位具有主见的王,而不再是四五年前,他所听闻的那个,因魏王参加父亲的葬礼而如履薄冰的孩子。
“寡人听几位先生说,两年内你在河西河东之地铸钢剑十万,名号应龙。应龙左突河水,右出函谷,历经一夏一冬,战后冶监统计,锈蚀折损不过十分之一。”
“是先生镀的层。”
“你腰佩之剑,也名为应龙。”
“是先生起的名。”
“秦先生的剑,寡人想看看。”
没有歌舞的宫殿响起一阵鼓点。
咚!
咚!咚!
咚!咚!咚!
“列位先生,列位工师。”司空面向铸剑师,高声道,“谁愿与石狐子试剑?”
“我来!”
当此,首席与末席的两位铸剑师同时站了出来,一位着深衣,一位着胡服。
石狐子看向二人的剑。前者是黑金所锻,剑从纹路复杂,似是万马奔腾于野,剑首镶嵌一块水苍玉;后者是铜铁复合,经过反复淬火,剑格处有锯齿,是老剑。
刹那,剑出鞘。
二位武士执刃迫近!
石狐子闭眼,大喝一声。
他手腕转动之际,应龙飞出剑珌。
四束锋芒耀过殿宇。
冰雾尽散,群臣噤声。
在众人的瞩目之中,二位武士跪地,水苍剑断为两截,锯齿老剑碎为六瓣。
石狐子收剑入鞘。
宫人上前清扫碎片。
司空清了清嗓子,道:“秦先生的剑,果然不负天子所托,令九州之人敬慕。”
石狐子笑笑,不做辩驳。
他输,是赵国剑胜秦国剑,他赢,则是赵国剑敬慕天子剑,没有其三的说法。
突然,大殿之中响起掌声。
“好剑。”赵雍道。
方才英勇挑战的二位铸剑师被请到石狐子的身旁就坐,一左一右,毫无惧色。
“赵,邯郸人,卓元。”
“赵,晋阳人,襄。”
石狐子回礼道:“秦,石狐。”
剑光收敛,真正的杀气才涌出。
不时,宫人侍酒。
“石狐子来邯郸为买剑,不知半年过去,对城中铁器有何评断?”司空开口。
“我随先生游历过魏国、秦国、楚国,未见有一座城市的冶金规模能胜过邯郸。”石狐子答道,“邯郸铁器,品类繁多,工艺精美,尤其赵氏、卓氏、郭氏……”
“赵氏。”司空打断。
赵雍欠了欠身。
“是,卫邑坊赵氏。”石狐子道,“其主人赵悝,一度流落义渠营中为奴,却始终心怀家国,去岁,他历经无数磨难,终于重返邯郸,率亲族重振祖业……”
“你且等等。”司空道。
石狐子侧过脸,看了司空一眼,直接切入要害:“今春,赵悝献湮石化铁之术,使邯郸数万铁行工匠得以摆脱雀门控制,独立为朝廷上计,此诚,令我感佩。”
说话之间,左右两位铸剑师潸然泪下。
司空一时无语。他本是想借机向赵雍数落石狐子干涉邯郸冶业的罪状,却没料到石狐子把话全说在他的前头,且还偷梁换柱,称雀门是国贼,褒赵氏为功臣。
赵雍与近臣问了二三句话。
司空道:“王上,那是赵悝啊。”
石狐子抢道:“此赵悝非彼赵悝。”
司空道:“休得胡言乱语!”
石狐子道:“赵王!赵悝忠心可鉴!”
只这一次针锋相对,双方不再发言,因为赵雍以一声浅叹彻底结束了争执。
“寡人知道了。”
石狐子恢复跽坐。
赵雍端起酒爵,掩袖饮一口,接着,心平气和地问出了很长的一番话:“今日,既然你肯为赵悝仗义执言,说明是懂得一些强兵之道的,可否为寡人献几卷策论,谈一谈,应龙之术在赵国应当如何施行?寡人所见,义渠的骑兵来如飞鸟,去如绝弦,若有这样的部队驰骋疆场,哪有不取胜的道理?故而,寡人一力推行以骑射改装军队,却,遭到很多人的反对,说寡人是‘易古之道,逆人之心’。”
石狐子想了想,道:“不瞒赵王,先生时下就在魏国施展抱负,但他训诫我们,若非一个国家的君王意志坚定,绝不能将此术传授出去,否则,局面会很难。”
“你进宫时,可见门楼上的那支箭?敢挡寡人行‘胡服骑射’者,形同枕木。”
闻言,石狐子直起身子。
这样的王,使他愿意开口。
“谢赵王垂青!桃氏谏言有三,其一,铜铁山采权收归官府,与冶权分离,如此,既满足私营冶坊的需求,也使豪民巨贾不能坐地起势,鲸吞国资;其二,锻铸标准先行于工程,如此,杜绝冶官与地方勾连,发国难财;其三,冶具一律铭文管理,如此,划清各级工匠、冶署、武库的责任范围,赏罚分明,能……”
“王上!”司空扑通一声,跪地痛哭。
“能激励人心。”石狐子道。
“寡人觉得你说得很好。”赵雍走下王座,扶起司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此赵氏非彼赵氏,昔日的不得已,现都过去了,邯郸城能容雀门,亦能容赵氏。”
石狐子长舒一口气。
赵雍听进了桃氏的主张,却也没有降罪于因受贿而引来雀门的司空府官员。
博弈终于接近尾声。
群臣道:“吾王威武。”
咚!
咚!
咚!
论剑在鼓声中开始,亦在鼓声中结束。
石狐子出宫门,挖了一抔泥土装入囊中,一时辰之后,马车平安回到卫邑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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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邑坊燃放爆竹,欢庆歌舞。
“公乘!”
艳阳之下,赵悝与雅鱼围拥而至。
石狐子衣襟已湿,却笑着道:“赵工师,邯郸从此有赵氏之名,你可以……”他们赢了,从此,邯郸有应龙一席之地,从此,新的尺规会为他们划定新的格局。
当此,对面跑过一个疯老头子。
“乌矿,乌矿在哪里啊?!”老头子摇着爆竹的杆子,洒着红红绿绿的竹片。
赵悝瞥见之后,怔在原地,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摘去面具,脸庞淌下两行泪。
疯老头子正是卓诟。在带卓诟参观作坊的当天,赵悝一时心绪难平,把砂汞泼入炉坑,骗卓诟深深吸了几口,按常理只让人昏沉二三日,不会有大的损伤,却没有想到,卓诟从此变成了一个疯子,成天只知道口吐白沫,问路人乌矿在哪。
“老卓!”赵悝道,“你若不铸那盏灯,我还真寻思过,让毛团娶你的女子!”
长街两侧,玄青应龙旗与卓字旗在风中飘扬,旗尾交织在一起,往北方摆动。
三日之后,石狐子把完整的桃氏律令五卷誊抄了一遍,经过驿馆交予司空府。
与此同时,邯郸颁布新令。
赵氏罪己灯一律禁贩。
赵悝受司空府委托,将湮石替代乌矿的工艺公布于众,原来,上郡乌矿干燥,而赵国晋阳、邯郸等地的湮石相对含有较多湿气,炼化时,需定时定量加入白沙。
雀门工师未被驱逐,却因为不再具有采权,一日之内折损旧矿山三十六座。
仲夏,石狐子收拾行装,带雅鱼所买价值三百金的六把短剑,以及赵王所赠,少府卓元、襄等人所锻象征邯郸最高冶铁工艺的精钢宝剑五十六把,踏上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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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依依,天高云淡。
“吁,吁。”石狐子策马驰过邯溪,遥见荆如风和几位青宫工师在挖掘湮石。
乌黑的石粉抹在他们的脸上,就和矿井底的工人那般,只剩牙齿是洁白光亮。
“恭喜荆士师,如今你身兼青、白二宫,堪称是一方地主了!”石狐子笑道。
荆如风擦了擦汗,苦苦一笑,从自己衣襟里掏出一个锦囊,丢到石狐子手里。
石狐子道:“这是什么。”
荆如风笑道:“年前,洛邑截下的,也不枉我在中原为尹昭奔波卖命半辈子。”
尽管事后,荆如风也质疑过星宫传的话,但他早已没有退路。他觉得邯郸同样适合自己,于是想凭自己的本事,一砖一瓦地把雀门重新建起来,再赢回云姬。
而此刻,石狐子拿着那张被湮石染得又黑又黄的帛书,心中涌起无尽的浪潮。
那是秦郁的字迹,即使写在灰烬之中被风吹散,他也认得——青狐,攻邯郸
“青狐,攻邯郸。”
几个字,本该在去岁暮秋送到,却碰巧被荆如风的手下截获,至今得以相见。
石狐子丢去锦囊,追上三里外的旌节。
“雅鱼!”
“雅鱼!”
“雅鱼!”
“何事?!”
“你带队回咸阳,与少府交接剑器。”石狐子道,“我还有事要与义悠去办。”
雅鱼反应过来,冲石狐子叫唤的时候,那匹红鬃已经沿着南下之路,跑远了。
“公乘!秦先生现在宁邑!别走错!”
每当石狐子自觉是扶摇的鲲鹏,总会有一两片叶子拨开云雾让他看见田间黍谷,他才发觉,自己只不过是乘风而起的木鸢,但凡那根牵着他的丝线轻轻地抖一抖,他的心就会飞回地面,飞到那个他永远无法征服,却已瘦弱不堪的人身边。
此刻,丝线在乱颤。
北国浸润在池泽之中。
太行山脉掠过应龙巨大的影子。
石狐子心中唯剩一个念头。
见秦郁。
作者有话要说:[1]中国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已发现了煤炭,并已开采用于冶炼,是世界上最早开采和使用煤炭的国家。在当时,煤炭被称为“石湮”或“湮石”。赵国当时的地理位置大约在山西、河北。
[2]赵国服饰问题,《战国策·赵策二》记载:“今吾(赵武灵王)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史记》卷四十三《赵世家》也记载:“十九年正月,大朝信宫,召肥义与议天下,五日而毕,遂下令易胡服,改兵制,习骑射。”是说赵武灵王召肥义与议天下,五日后决定推行胡服、教练骑射,励行改革。
[3]上一章中的注释[1],指的是《周礼·冬官考工记第六·筑氏/玉人》对于削刀的要求:“筑氏为削,长尺博寸,合六而成规。欲新而无穷,敝尽而无恶。”翻译是:筑氏制作削,长一尺,宽一寸,六把削可以合成一个圆。削要造得永远像新的一样锋利,即使刀刃磨损殆尽也没有缺损变形。
下章师徒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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